月光自树木的缝隙落下,斑驳一片,稀稀疏疏犹如残雪。
听闻朱见羊询问“丹论”之事,林白心中颇有感慨。
所谓丹论,是需契合自身本命,合乎自身经历,乃至性格,于大道极其重要之事。
有人见山,便觉山高难越,存畏难之心;有人却胸怀广大,有一览众山小的雄心。如此之下,人分高低,丹论便有了高低。
也因着如此,丹论要么简单,要么复杂。
而且心境也极其重要。如散修之辈,练气和筑基论及杀伐之道,远胜宗门家族子弟。
可一到结丹,精于争斗的散修便难以跨过。一来是杀伐多,整日为生计奔波,心境难免有变;二来是缺有德长辈指引,少了几分洒脱之心,容易走上歪路。
是故身为散修而结丹的修士少之又少。可一旦能吞丹入腹,大都是人中俊杰。
而宗门家族子弟,因自小就将其性格往坚韧洒脱上引,虽争斗的能耐小了些,可修为上却甚少经历阻碍关卡。
林白虽是散修出身,也善争斗杀伐,此身更是入道极晚,但因缘际会之下,却早早知晓丹论之事。
先是贞姐肉身取丹论;继而宋清临死悟道,以人生为长河成就丹论;后有铁化生苦求丹论,却死在雷劫前夕。
再之后元婴高修鹿海客临死之前回思丹论,自言违却本心。
又曾亲见铁化生与朱见羊的丹论之辨。
凡此种种,尽皆是修行之路上难得的见闻。是故自打筑基之后,林白心中便时不时琢磨一二。
起初林白陡然听闻宋清丹论,心中起了模仿之心。可随着见识日广,闻听铁化生的剑浊人浊之言,又有李星河评价宋清丹论,再到鹿海客自言其违背初心。
如林白所遇之事,若是让别人只闻听其中一件,稍稍机敏灵巧之辈便会有所感悟。而林白连番遭遇,连番牵扯其中,着实是眼花缭乱,反有几分乱却自身之意。
“正要请教。”林白看向朱见羊。
自打与来到桥山地界,林白遇到的第一个筑基便是此人。
彼时此人坐守凤鸣阁,几已断了往上的心思,只每日练字交游。
待交往日深,又经黄如花一事,两人便既交心,林白颇得其提携。
又经地窟旧事,眠龙山死生变故,两人着实是肝胆相照。
而朱见羊历经诸事,向道之心越强,且突飞猛进,不仅成就了丹论,便是金丹也在眼前。
林白从来都是盼着朋友好的,自然也欣喜。
“本命万千,丹论亦是各有不同。即便是本命相类,经历相似,丹论也难相仿。”
说到这儿,朱见羊稍稍一顿,接着道:“你虽年轻,可所经所历远比我要丰富多彩。”
他抚须笑了一笑,又道:“自打与你相识,你我历经许多死生。方才我还听闻伱在无字秘境之事,知你与曲成甲翻了脸,知你与沉玉仙子的命契之人有旧。”
朱见羊指了指妙妙,“这丫头还给你想了许多报仇的法子。”
妙妙不吭声,扯了扯朱见羊的袖子,似不好意思。
林白看了眼妙妙,这丫头别的不说,起码是真有孝心的。
“依我来看,你既然如今还未拟定丹论,那倒是不急在这一时三刻。需知,越急越做不成事。”
朱见羊颇有感慨,又道:“丹论事涉大道,马虎不得。不如静一静心,多回思回思往事,展望展望来日。秉本心,究本命,合乎自身。再定下丹论不迟。”
他又指了指青云山巅,笑着道:“妙妙说你得老祖青睐,与顾瑶日日混在一起,关系亦是极好。不如再去问问她家,指不定能有所得。两代元婴,底蕴何其厚也?”
“师父,顾老祖对咱们师徒的厚爱之情如长河,咱们些许回报却只是点滴露珠。若是能结丹,便能更好的孝敬老祖,更好的为老祖办事,也能稍稍回报老祖的大恩大德!”妙妙十分严肃正经。
这话意思是,能薅顾家一点是一点,万万不能心软。
只是她愈发能耐,这等不要脸的肉麻话也不知跟谁学来的。
场上有傻的,姜鱼闻言连连颔首,叶清梦也是双目明亮的看着妙妙。
便是顾无伤都叹了口气,道:“妙妙师妹勿要这般言语。咱们不是外人,老祖为我等遮风挡雨也是应该的。至于回报之言,也不需说什么,若能大道更进一步,老祖也必然开心。”
朱见羊只是抚须笑,也不再多言。
又闲扯了几句,顾芳便赶了过来。
顾老全身死,顾家小辈,连同诸多附庸,都是需要来拜一拜的。
说起来,顾家还真是悲催。
前番顾家元婴顾青山身死,后有金丹顾金针金丹自爆,如今再去一金丹。
因往事之故,顾家金丹本来就少,筑基又年少,倒是有几分青黄不接的苗头,跟朱家相仿。
只不过顾家有元婴镇守,只需好好休养生息便是。过上了几百年,再养出几个金丹,依旧是桥山一霸。
朱家、田家和华清派因跟顾家关系匪浅,自是早早来了。
前番鹿海客身死,顾家一展往日耻辱,威震四方。彼时就有人想来祝贺,但顾倾水是个清冷之人,少见外客,又因顾家内里人才太少,本就想休养生息,是故全给推了。
此番顾老全身陨,一众附属自是借这机会全数赶了来。
金丹之死算不得大事,是故礼仪也远没有元婴祭礼隆重,只是肃穆之意不减。
凡事自有顾家操心,朱见羊一出关就被顾芳纠了去,帮忙接待来客。
“田前辈。”
田家家主田归琴到来,林白赶紧行了礼,人家送妙妙一把飞剑当做礼物。
“有空来我家坐坐。”田归琴很是和善,看林白的目光亮晶晶的。
因着苍云门之事,林白跟田家也结了大大的善缘。
后来又因无字秘境之事传开,林转轮之名倒也算是在桥山有些响亮了。
而且还因曲成甲之事,人人都知林转轮跟沉玉仙子的命契之人有旧。
林白也跟外面解释过,但桥山这破地方向来安稳,人一多就嘴杂,都传林转轮之所以跟曲成甲结怨,乃是睡了人家嫡传后辈和嫡传爱徒,把不吭声的乌龟惹恼了。
境界低微,嗓门就低。即便顾家的顾芳在外串门时常为林白辩解,可别人还是不信,只当林转轮勾女有道,又骗上了顾家女。
先前田家的田养春就想给林白送俩姑娘,如今林白声名渐起,不仅显露了许多能耐,更得顾家嫡女顾瑶厚爱,是故田家又起了心思。
应付了田归琴,待朱玉树和田婉君拜祭过,林白便带他俩寻了僻静处闲聊。
有些日子没见,这对夫妻好似更加恩爱。
如今凤鸣山事务都是田婉君操办,朱玉树一心修行。若无要事,朱玉树一般不理会家事。
田婉君本就处事稳妥,又有朱见羊和朱玉树力挺,倒是把凤鸣山管的井井有条。
果然,略叙了几句闲话,田婉君便迫不及待的邀林白去凤鸣山传道。
“不拘什么,无论炼丹,制符,乃至阵法,你只管教。但凡能遇着几个有天分的,那就是天幸。”田婉君胃口极大,什么都想让家里人学。
这种讲道的事寻常的很。桥山安宁,不论门派家族,都有讲道论道的习俗。便是散修,也时时举办道会。
只不过前者大都用心传授,后者往往藏着掖着。
这是应有之义,林白自然应下田婉君之邀。
又过了两日,桥山各派各族皆派人来拜祭。
“你怎住到青云山了?不回去了?”姜小白随同姜行痴而来,后者自去同顾九重说话,姜丫头便拉住了林白。
“诸事繁忙。”林白知道这是催债来了,反正只当听不懂,又道:“我偶得了一门功法,与小鱼儿甚为相契。”
“那你传她就是了。”姜小白根本没犹豫。
“她毕竟是你妹妹,是姜家子弟,我自然需问一问你。”林白一副正经模样。
“林转轮,你可行了吧。”姜小白一脸不屑,“你家妙妙把小鱼儿都哄傻了,你们师徒俩把她卖了她都得给你们数钱,如今你来装好人了?是不是见她大了,有了不良心思?”
“你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白立即解释,“小鱼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向来以长辈自居,未存别的心思。”
姜小白只是不理。她生的娇小,脸孔偏又乖巧,倒是让林白生不出半点气。
“那等过了祭礼吧。”林白没了脾气,“待我回了玉湖,我还有事同你讲,还想再见一见你家老祖。”
认识这么多金丹,林白为丹论之事忧心,自该去好好问问。
又过五日,云霞宗破云子携徒而来,九阴山竟也来了人。
岳丰树和顾九重亲自迎进内殿谈话,好似跟九阴山没了仇怨一般。
林白境界低微,又非桥山派之人,自然凑不到跟前。
没过上一会儿,孟圆和宋静娴走了出来,还有一年轻筑基,乃是岳丰树爱徒,何问药。
“转轮兄,别来无恙。”孟圆笑着道。
“转轮先生。”宋静娴行礼。
“咳咳,转轮兄。”何问药能安稳走出秘境,其实是得了林白恩惠的,只是出了秘境后,他也没上门拜谢,还不如淳于家和商氏知礼。
此番祭礼,何问药也早来了,只是一直躲着林白走,连对视都不敢。
但林白早有所觉,此子一直悄悄的偷窥自己。不过并未感受到怨恨怨怼之意,林白也自随他去。
“孟师姐安好,宋师妹清减不少。何师兄,伤养好了?”林白随口扯,又拉着拉妙妙,道:“这便是我不成器的弟子了。”
妙妙恭谨的行礼,并没有不成器的样子。
“好乖巧的孩子。”孟圆直接上手,捏了捏妙妙的脸蛋。
妙妙憨厚的笑笑,一副呆样儿。
“她是叶若卿之妹,白眉道长的孙女。”林白拍了拍身旁的叶清梦。
叶清梦赶紧行礼。
“这是我一个晚辈,名为姜鱼。”林白又道。
姜鱼规矩的行礼。
孟圆身为大师姐,自然是场面人,摸出三柄云霞宗特产的沉木飞剑,送给三女做见面礼。
宋静娴也赶紧取出丹药,送了三人。
林白见何问药不动,便看他。妙妙手拿飞剑和丹药,也好奇懵懂又天真的看何问药。
“给。”何问药摸出三个狼牙,道:“秘境中所得,能震慑低阶妖兽,可用来防身。”
“谢前辈。”三女乖乖接了。
林白见已得了好处,便把妙妙三人打发走,自带着孟宋师姐妹来到一僻静林中。
何问药竟跟了上来。
四人寻青石坐下,林白静待孟圆说话。
“裴宁天资过人,妙妙乖巧可爱,秀秀钟灵毓秀。”孟圆笑着开口,“转轮兄遇到的女子都是极出众之辈。”
你少说了好几个!林白谦虚一笑,道:“怎及得上师姐?”
“你看,”孟圆看宋静娴,笑着道:“难怪他能把如意哄的跟师叔背心离德。”
说到这儿,孟圆又是一笑,问道:“如意去了何处?”
“她在天池派静修。”林白答。
孟圆点点头,又问:“秘境中多历风雨,可有所得?”
自是有的,寻到了秀秀,结识高人李星河,悟得星遁神通。林白这般一想,好似真的收获极大。
“给。”孟圆见林白不说话,便取出一本书。
林白接过,摩挲书面,却不翻开来看。
书册极薄,也就十来页,也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只是坚韧非常。
“这是何物?”林白笑着问。
“翻开一看便知。”孟圆笑。
“昔日我自宋清处搜出一本春册,惜我品行高洁,见不得污秽,便将其付之一炬。莫非这也是春册?”林白笑着问,也不翻开来看。
宋静娴听闻宋清之名,便歪着头看林白。
何问药倒是一副兴趣满满的样子,好似要一睹为快。
“你若是喜欢春册,改日我给你送些过来。不过,想必你也不缺女人,花花绿绿的图画能有什么意思?”孟圆压低语声,笑的开怀,“绝知此事要躬行。”
林白早知云霞宗女子不靠谱,没想到孟圆堂堂大师姐也言语无忌。
“非也非也!”还未等林白开口,何问药就举起手,摇动手指,道:“师姐此言差矣。”
“愿闻其详。”孟圆一副求道模样。
“春册固然能增情,可近之则不逊。只观摩图画,心中便能存一分美好。若是躬行,也没甚滋味。”何问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林白和孟宋二女愣住。
“何师兄,你的意思是只看不练?”孟圆好奇问。
“正是。”何问药道。
“那有什么意思?”林白摸不着头脑。
“是啊,那有什么意思?”孟圆也皱眉。
“这便是大道缺一的道理了。”何问药笑着道。
什么歪道理?林白点点头,心说三大宗门里就没个靠谱的。
孟圆也点点头,心说桥山派庶务掌门的弟子大概在秘境里受了不可言说之伤。
“师姐,说这本书吧。”宋静娴开口。
她红着脸,低着头,一个大师姐,一个转轮先生,还有一个桥山派掌门嫡传,竟都毫无廉耻之心,光天化日说起春闺秘事。
“对对对。”孟圆想起正事,她指着林白手中书册,道:“这是我云霞宗历代金丹前辈所作,记有求索丹论时的心境之变,乃至丹论本身。与你参悟拟定丹论,大有所助!”
丹论向来不能为人所知,即便是亲近之人,也不能透露。
只是大派自有规矩,金丹老修临死之前,往往会留下些言语。或详或略,但求能稍稍提点后辈,稍稍指引后辈,乃是为后代计。
这就是大派的底蕴。
何问药闻言愣住,呆呆的看着,早没了方才谈及春册时的意气风发。
林白也不说话,只是摩挲书册。这礼物自是上佳,亦是送到了心坎上。这等重礼,乃是铁化生求而不得之物,是散修拼死也难得来的东西,便是何问药也眼热的很。
如此珍贵之物,怎能贸然相送?林白知道,这是人家为曲成甲之事而来,欲要抹平干戈,化去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