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荡漾,星月倒影似被揉碎。
湖面之下,清澈见底,鱼儿游荡在水草之间。
往前看去,湖心小岛上的巨树似低矮了些。凝神去看,可怎么也无法看清细节。
也就距离一两里,又有星辉照耀,可就是模糊不清。
林白与李星河并排行在水波之上,停步驻足。
秀秀等人还未踏上湖面,只看着林李二人。
李星河负手看天,面上无喜无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白亦是看着前方,仔细回味方才李星河的言语后,又闭目来到石盘之上。
“传送之法,亦可看做遁法。自触摸那石碑进入秘境,算是第一次传送;鹅卵青石破碎,跌入蝶翼之中,是第二次;此番再入石门,算得上第三次。”
“第一次似见石碑的沧桑变化,第二次却见长河奔流,第三次有尘埃落于长河之上。”
“凡此种种,也算自身所见之事,自身所历之事。”
林白心念一动,便见头顶出现一颗明星。继而星辰隐没,远处又有另一颗出现。
参商不相见,此隐彼现。
再一抬手,玉衡、开阳、摇光相连入柄,继而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出现,呈现酒斗形状。
此间再变,星宿如雨滴般密集,轮转变幻,几如星河。
其中变化,皆是按照李星河所赠的“渡河”一书。
观摩了片刻,异象便不能久持,化为雾气散去。
“识海中的雾气翻滚不休,隐隐间有星斗藏形。可我并未有本命神通衍出,好似还差了些。”
所谓本命神通,乃是自本命中而出。
通常而言,大半修士的本命神通都是筑基之时衍出的。
若是想要再自本命中衍出神通,就需看自身经历,自身悟性。一般而言,遇死生之境,或大喜大悲之下,更易衍生出本命神通。
其实这种事玄妙的很,并非是种豆得豆,也可能种豆得瓜,亦或颗粒无收。
林白筑基前曾得趋吉避凶之法,但先前也历经诸事。
从曲如意行推演之法,再到曲成甲玄龟问卜,后来自身修水相问心之术,再仓皇奔赴金鳖岛。
遇铁化生之乱,又有木贞破局,终有活命之机,得趋吉避凶神通。
其间数月,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可谓艰难。
“自古灵群岛,跨越数万里海波来到桥山。也似鱼儿翻越,好似遁法。”
林白嘀咕了一会儿,便睁开了眼。
“如何?”李星河笑着问。
初识李星河是因曲如意,林白也没觉得此人有多高,只觉冷淡寡言。待在此遇上,知其有星遁秘法,心中便生敬意。
后来聊的越多,心中对此人也愈加敬佩。
而且此人无有藏私之心,但凡真心求问,人家是真的愿意指点。即便事涉其遁法之隐秘,也知无不言。
人家非是施恩之举,亦不存报恩之心,或许只是那一杯酒的缘故,亦或者是搭救了叶若卿的原因。
反正,单单愿意传道这一点,就已让林白叹一句亦师亦友。
其见识,其风度,生平仅见。比狐狸更和善,却没有狐狸的臭嘴;比顾倾水更清淡,又无顾大娘的冷清。
“在下愚钝,好似还差一线。”林白叹气。
“你与我论星遁之法也没几日,便仅差一线,这又如何算的上愚钝?”李星河又看前方。
“李兄莫要安慰于我。”林白谦虚的很,“往往一线之机,便是天差地别。看似如纸,却辛苦万分也戳不破。”
“日复一日,必有精进。如你所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挡了我不知多久,你莫要生出退却之意,只一心往前便是。”
李星河微微笑,看向前方流光高树,道:“伱初次看那异象时,有何感触?”
“浩大无涯,广大无边,无穷无尽。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感。”林白见人家岔开话题,便也老实回话。
“确实,天命星象,人死星消,也得遁法之妙。”李星河负手,似有感叹,道:“你所谓的鱼跃之法,乃是自身畅游星河之中,点点星辰,万里星河皆在心中。非是某一颗,或某一星象就能成的。”
他又指向前方天空,道:“而我与你稍有不同,你的步子大了些。我以自身与星辰勾连,将自己拟做其中一颗。如长庚星,晨间在东方,入夜在西方。或是再寻相合相契的另一颗星,自此在两颗星辰中跳遁,如参商。继而再将自身化为某一星象,七星曲折如斗,我便从容跳遁。如此纳群星,成星河。”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李兄所思所得,合大道之理。”林白抚掌赞叹,觉得好似明白了些。
两人正扯个没完,秀秀走了上来。
“你二人停足谈天,裴宁让我来问,可是前方有异?”秀秀上前,看看林白,又看看李星河。
“并无异常,我只是在跟李兄请教些学问。”林白轻轻摸了摸秀秀的头,捏了捏脸。
有李星河在旁,秀秀脸红了红,小步退开来。
“机缘应该就在那树下了。”秀秀看着前方,又道:“只是那树怪的很,远看很大,怎越往前来,好似显的小了些。”
“远大近小,一如太阳。”林白道。
“这是什么道理?”秀秀来了兴趣,“我从来没听说过。”
“清晨冷,自是太阳远;午时热,便是太阳近。”林白细细解释。
“不对,早上太阳近,自是看着大些。待午时远了,自是小些。”秀秀辩驳。
两人辩个没完,李星河微微摇头,往前迈步,似也受不了这二人。
林白拉着秀秀跟上,也不说大小之事了。
“鹿轻音等人早就进来了,怎不见他们踪影?”秀秀终于想起了正事。
“得鹿梦鱼,此间有水,指不定人家化为鱼儿下潜入河水,亦或上游入星河。”林白笑道。
“你莫骗我。”秀秀竟真的微微皱眉,好似在想这句话的真假。
“走吧。”林白拉住秀秀的手往前行。
“秀秀回来!莫乱了阵型。”叶若卿见秀秀拉住了林白的手,心下羡慕又不敢上前。
秀秀回过头,朝叶若卿笑了笑,却不听从。
“我寻思,大家伙儿是来寻机缘的吧?”程霜摸了摸手上指环,“早知道带一些虎狼丸来了,在此发卖必然能大赚一笔!”
诸人也没人接茬,只本盯着杨恕看的盖盈秋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林白的背影。
诸人继续往前。脚踏水波,微微荡开,随即又恢复波纹形状。
越往前行,那湖心小岛上的巨树似越来越小。
来到那湖心小岛五十步外,便见真容。
树高不过十余丈,伞盖宽阔,竟覆盖百丈方圆。
约五六人环抱的主干上分出两枝,各又分出无数枝干。绿叶青翠,也辨不出是何树种。
自无穷远处而来的星辉流光落在巨树上,继而如雨滴露水,缓缓凝结垂落,好似结满了星辰。
初入此间时,那树似顶天立地,可到了这会儿,也没多出奇。
只是格外茂密了些,又垂挂星辉,显得奇异些罢了。
树下有一石碑,爬满了苔藓,辨不出文字。
石碑不远处,有三个石凳,围着一圆盘石桌。
桌上有茶壶,三盏茶杯空空。
茶具尽皆是淡雅天蓝之色。若是细看,又似其中有蝴蝶翩翩,一如先前被纳入蝶翼时的模样。
林白让秀秀后退,自己同李星河上前。
心中无有吉凶之感,抬头看森森树杈枝叶,其中也无人潜藏。只几个鸟窝,几只鸟儿定格不动。
伸出手,轻轻抚去那石碑上的青苔,便见四字:无相旧居。
林白看着那四个字,心中升起无尽波澜。
人言千壑沙地本是山林美景,却因大能斗法,变为无尽荒漠,成了人间绝地。
而姜行痴与姚万山遣人入内,争夺的一个石牌,狐狸又说是什么跟无相冢有关。
此刻再见无相,却是无相旧居。
无相是何人?是何境界?
那千壑沙地乃是斗法所留,已然改天换地。此等人物,不是元婴能成的,或是化神高修,亦或者更高。
而进入此间的向无回、云无咎、阴无晴三人,亦借此间之力,证道元婴。
可此刻再看,这里好似没剩下什么好东西了。唯独一套茶具,加上一个石碑。
“无相旧居?谁人立的碑?定然不是此间主人。”程霜见林李二人无事,便上前来看。
凑到那石碑跟前,道:“石碑并无异常,好似寻常之物。”
她说着话,还上手去摸纹理。
可手刚放上去,似被吸住一般,整个人似水纹荡漾,竟消失在石碑之中了。
那石碑旋即又布满了青苔,遮住文字。
一时间,诸人尽皆后退,有防备之意。秀秀拉住林白袖子,她见林白不退,便也不退。叶若卿往前奔了几步,也学秀秀,拉住李星河的袖子。
“去了哪里?”林白想起此番入无字秘境,也是自石碑始。
“出去了。”李星河开口,举头看向高树之上,面上有淡淡笑。
“劳累一场,什么都没得到,返回了原点。”杨恕也不上前,只是叹气。
“所见所历不忘,那便不算白来。”盖盈秋深情脉脉。
“……”杨恕头疼。
“机缘在何处?”黄如花上看下看,离那石碑远远的,“臭鹿也不见了!”
她气的很,埋怨道:“还有师父交代的事也没完成!要是空手回去,她又该阴阳怪气我了。”
“仙子让我们随缘,不必强求的。”秀秀安慰黄如花。
就在这时,只见那圆圆石桌上的茶壶竟缓缓冒出了热气。
热气缭绕生起,飘散此间。
这是自众人踏足此间后,第一次见到能动的。
诸人立即再退,林白推开秀秀,让她把叶若卿拉走,只留林白和李星河在茶壶前。
茶香散出,沁人心脾。也不知是何物,好似整个人都落入了温润的河水之中,缓缓冲刷躯体,只觉心中安逸。
“我的识海修复如初,气海残伤也好了。”杨恕站直,面有讶异。
诸人看过去,又看曲如意。
曲如意手拿青玉如意,伸手捏了捏自己胳膊,又略作感受,笑道:“野岸高树,星河流光。趁夜围坐谈天,亦是人间美事。”可见她已大好。
既然杨恕和曲如意完好如初,那早入此间的鹿轻音等人,想必也……
“退!”林白待要散出袖中云雾,忽的身形难动,好似画地为牢。
这是鹿轻音的禁法,乃是以燃寿之法,以命换命!先前便经历一次,此番又受此秘法所困!
裴宁剑出如龙,立即上前。
“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鹿轻音笑声传来,继而自树上落下,倒出三盏茶水,笑道:“请诸君品茗。”
她白发黑衣,目有癫狂,面上肌肤又苍老几分,竟还有笑。
接着便见狂风忽起,一彩色翅膀拍动,扬起烟尘。
又有四五个身影自鸟翅下飞出,尽皆奔涌而来,却绕开裴宁,冲向人群。
忽见点点星辰,李星河踏星而动,稍稍一转,那彩鸟竟跌落在地。
秦凤羽自树上掉落,面上皆是骇然之色。
“星河哥哥!”叶若卿松开拉着秀秀的手,推出一阵落叶,忽觉剑意扑面,正欲抵挡,却觉一阵热意淋到脸上。
鹿轻音手执茶壶,看向叶若卿和秀秀。
秀秀也被淋了一头,目有茫然。叶若卿亦是茫然失措,好似不可置信。
“三盏茶水,功效各异,看来是你这一杯。”鹿轻音看向叶若卿,旋即饮下最后一盏。
鹿轻音哈哈狂笑,人竟奔涌而上,往树上而去。剩余之人欲要再逃,皆被裴宁拖住,杨恕与曲如意上前帮忙。
林白脱了禁制,立即飞刀出手,将那些人尽数留下。来者之中,唯独剩下秦凤羽还活着,却已重伤难动。再看树上,竟已不见鹿轻音身影。
李星河落到地上,看向叶若卿。
叶若卿瘫坐在地,面色惨白之极,头发一缕缕变白。秀秀看着叶若卿,又摸了摸自己头发和脸庞,兀自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黄如花拉着秀秀,颤颤巍巍的看着叶若卿。
“此间岁月之机。”李星河道。
诸人无言,尽皆想到了枯木蝉秘法。
“无有转圜余地?”林白问。
“至少,现在的我还不行。”李星河微微摇头。
“趁我还未老去,你摸一摸我的脸,好能记住我的模样。”叶若卿哽咽道。
李星河单膝跪在地上,把叶若卿扶在怀里,道:“大道无止境,我欲登高,百年千年亦不过弹指。”他语气依旧如往常,道:“所历所经无数,怎能长久怀念?”
“你可真绝情!”黄如花气的甩开秀秀的手,上前叉着腰骂道:“人家心心念念都是你!如今要死了,你说句好话来听又如何?你没死过亲人么?你是不是不知亲人死在眼前是何感受?”
李星河并不理会。
叶若卿却有笑,道:“不求你记一世,只盼你观星之时,发觉哪一颗少了,便能稍稍记起我。”她抓住李星河的手,又道:“其实,我记得你就行。”
李星河看着叶若卿,好似心中生出无尽思绪。
伸出手,轻抚叶若卿的脸庞。
叶若卿开心的抬起手,却无力垂落。
李星河握住叶若卿的手,放在他脸上。
“我总是记得,记得……”叶若卿眼眸中少了生气,面上却有笑,好似忆起与李星河在青莲门的事,她微微出声,“只盼能化为星辰,你仰头时便能瞧见,而不是我追逐不可得的你。”
话落下,叶若卿头发全数变白,人亦闭上了双目。
李星河怀抱佳人,仰首望高,双目中似有万千星辰闪过。
他面上既无悲拗苦楚,亦无愤恨怨怼。不知是何情愫,不知心中所思,只人如山河,好似亘古便存在于此。
诸人瞧着,也无人说话,似都缭绕此间的伤悲缠绕。
过了许久,黄如花上前,正要说话,又被秀秀拦住。
“生而坠地,哇哇痛哭;再至神魂消散,肉体不存。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露。生死之间,参出商隐,岂非也是遁法?”李星河淡淡出声。
“遁去了何处?”林白问。
“天地如逆旅,我辈皆是过客。自然遁去了归处。”李星河道。
一时间,林白识海中好似翻腾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