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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却道人心易变

    “故事应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陶眠手中托着一盏酒碟,倚靠着身后的树,遥遥望向天边归去的大雁。

    他上一句话刚刚说出口,顿了顿,又接着说一句。

    “故事本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楚流雪放弃为父报仇,谈放也不再执着于将自家的势力扩大,天尽谷和幽冥堂手牵手把酒言欢,一切都是那么完满。

    然后三弟子流雪和四弟子随烟回到桃花山,师徒团圆。

    陶眠滔滔不绝讲了足足半日,他们三人如何重逢、如何团聚,两个弟子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痛哭流涕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曾经离山是多么幼稚的行为,直到他们当中的某一人走向寿命的尽头。

    他侃侃谈了半晌,然后对面的女子才犹豫着打断他。

    “仙人……是不是该吃药了?”

    “……”

    陶眠的肩膀耸落,垂眸盯着酒碟中的清酒,一片花瓣飘落,旋涡点点。

    山风拂衣而过,两人有瞬间的静默。

    “你说,人为何要互相残害呢。”

    仙人语气茫然,他诚实地说他不懂。

    两个弟子原本是那样亲密的人,彼此视为依靠。但他们下了山之后,仿佛把对方看作此生唯一的敌人,不把对方搞垮誓不罢休。

    女子歪头想了想,竖起食指。

    “你的三弟子的做法我能理解,假如某个势力杀了我父母,害我家族破灭,那我不管这个势力的继承人曾经与我多么亲近,我也要挥刀向前,因为忘记就等于背叛。

    至于你的四弟子么,有点复杂的。我有一个朋友,和他很像。从小无依无靠,只有家族里的嫡子待他算好的,给他好吃的好穿的,还经常为他出头。后来呢,他野心大了,想当家主。当他发现这个好心的嫡子是他最大的绊脚石时,他毫不犹豫,施计把他杀了。”

    仙人的脸色变幻。

    “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女子笑得娇甜,嘴边有两个对称的梨涡。

    “哎,要真的是我,那就好了。”

    她甩着手中的柔软花枝,下颌垫在石桌上,眼睛上挑,遥遥地凝望天空。

    “人心易变。就算当初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又如何?你的那位四弟子下山到如今已经有十余年了吧。别说十余年,就算是一两年、一两个月、一两天,人也是说变就变,和天边的云一样。”

    仙人记忆中的人永远是随烟,却不知随烟已经化作轻烟飘散,留下的只有谈放。

    陶眠静静倾听着女子的话,手中的酒盏分毫未动,仿佛一座玉雕像。

    他想,人真的这么容易改变么?

    那场宴会并没有缓和两个敌对势力的关系,天尽谷和幽冥堂之间反而更紧张了。

    在那之后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幽冥堂议事,十八堂的分堂主有十堂前来会面,堂主谈放也在席间。天尽谷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们议事的秘地,派了大量精锐偷袭。当日现场之血腥混乱,是每个幸存下来的人士都会连做一个月噩梦的程度。

    十个分堂主折了三个,谈放也受了重伤。

    谈堂主养了半个月的病。他是一堂之主,即便是病中也不能安稳地卧床休息。他强撑着病体去探望另外几个受伤的分堂主,还有逝者的家人。有个分堂主年纪轻,成婚不久。新娘子穿着嫁衣迎接他,面容恬静、语气平缓,似乎已经接受了丈夫故去的事实。

    只是她嫁衣从始至终都没有脱下来,在雪白的灵堂中一抹突兀的红,看着刺目。

    谈放轻声问身边的分堂主是怎么回事,分堂主迟疑着说了实话。

    他说那新娘子早就疯了。

    她当作自己没出嫁,丈夫没有死,只是花轿还没抬到她家门口,所以她才始终见不到他。

    谈放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那分堂主算是谈放的亲信,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见堂主的面色有所改,思虑许久,还是决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谏言。

    他说堂主,我们这些当部下的都知道你和楚谷主是同门,或许过去顾念着点同门情谊。

    但咱幽冥和天尽就是死敌世仇。堂内的兄弟们,哪个跟天尽谷没有血仇?我的爷爷是被天尽的人杀的,我发小的青梅被天尽的人糟践后跳河了,当年我师父不幸被天尽俘虏,抢回尸体时……那都不叫尸体了,根本是一滩肉。

    现在的分堂主大多是堂主继位后,破除万难立起来的。堂主于咱有恩,咱也不愿让堂主为难。但天尽一日不灭,那些亡魂就不得安息,我们这些活人也愧对先人。

    曾经有年纪特别特别小的少年入堂,那小孩问我天尽和幽冥到底谁先动手打了对方,才结下恩怨。我本来想直接把他赶出去,但我又决定先给他讲讲道理,再把他赶出去。

    这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到底第一桩仇恨是天尽先讨嫌,还是幽冥不讲武德,这件事蒙在过去的尘埃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不是结下恩怨,而是积下恩怨。血债如山似海,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肩头。敢逃吗?先人的魂灵可就立在他们的退路之上。

    分堂主长篇大套说了一通,有什么掏心窝的实话都往外讲,最后把脖子一伸。

    好了,我废话完了。现在堂主杀我吧,死而无憾。

    谈放负手静立,良久才道:“忠言逆耳,杀你作甚。留着一条命为幽冥堂效力吧。”

    ……

    养病的半个月,除了立马补上分堂主,以及处理一些膳后事宜之外,谈放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楚流雪真的要下狠手,不给他留活路。

    以往那些送向天尽谷的暗杀,都成了小打小闹。谈放嘴上说得硬,为了安抚堂内的帮众,他要有个强势的姿态。

    但动真格的时候,他却又无法完全狠下心来。不然曾经尚未起势的楚流雪,早就死在了某次暗杀中,悄无声息。

    而现在,伤口传来的隐痛和部下们悲痛愤怒的神情,还有那日分堂主的一番志诚之言,无不在提醒他,楚流雪已经决定不再顾及一丝一毫的姐弟之情。

    原来流雪真的恨他。

    她未能报复给他的父亲,那就父债子偿。

    窗外有两只画眉鸟飞来,在窗台上啄来啄去。谈放没有喂食给它们,其中一只就飞走了,剩下的那只孤伶伶的,对着空的天地吱吱叫了几声,婉转哀戚。

    谈放本想去触碰那只鸟,却一阵气血上涌,喉咙腥甜,逼得他咳嗽不止。

    围在床榻旁边的部下和分堂主紧张地上前,一声声宗主地唤他。谈放说不出话,挥了下手,叫他们不要慌乱。

    等他缓过气来,那鸟早就飞得不知踪影了。

    谈放留下了几个亲信,彻夜长谈,堂主寝居的烛火燃了一夜。

    因为这次袭击发生在他们堂内密会期间,外人对此几乎毫不知情。

    临近天亮时,谈放最后叮嘱一句,把消息封死,不要让旁人知晓他受伤之事。

    尤其……是桃花山。

    天尽谷先发制人,幽冥堂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期间发生的大小冲突自是不谈,过了不到一年半,发生了第二件大事。

    天尽谷的左使被分尸锁魂,切了一片心,装在锦盒里,被送到楚流雪的面前。

    据传楚谷主从部下手中接过锦盒的手都在抖,差点打翻那小小的盒子。

    许多年后,一个常年贴身伺候谷主的老仆回忆,那日谷主挥退所有人,只留她陪自己回房。

    她做完日常的工作,为谷主备好干净衣物、沏茶、燃香……之后无声地退出房间。

    房门关严的那一刻,她听见屋内传来凄厉的嚎哭。

    老仆那时还是未嫁的少女,她是被谷主从十几个侍女中唯一选中的。她不如其他的女孩机敏灵活,她只会木讷地做好谷主安排给她的事。

    但她对谷主一片忠心。听见房中那么悲怆的哭声,她在门外用手捂住嘴,也是止不住地流泪。

    她知道左使对于谷主的意义。在谷主还未成为谷主、处境艰难的时刻,是左使带着她一步步站稳脚跟,是兄长和老师一般的人。

    他对谷主有求必应。谷主心里有一座山,她说山花开了,念叨着要去看,左使还应了她。

    这样好的人啊,怎么离去得如此匆忙。

    连声道别都来不及。

    楚流雪失去左使,无异于失去一条臂膀。但更令人担心的是,她的心灵也遭遇了重创。

    前几年在她的掌控下,天尽谷已经快要追上幽冥堂。然而这次意外发生后,足足两三年的时间,楚流雪都未能振作精神。

    谷内的元老们恨铁不成钢,暗中筹谋着拥立新主。眼看着威胁到了现谷主的性命,那位贴身伺候的丫鬟焦急万分。她四处打听,终于从一位姓苏的人口中得知谷主师父的住处,并求人捎个信。

    陶眠的确是用最短的时间赶到天尽谷,但等他在丫鬟的引路下去寻三弟子时,早已人去楼空。

    楚流雪不在谷中。她已启程,去完成最后一件疯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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