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弹劾奏折,石破天惊。
给笼罩紫禁城的阴霾再增一层迷雾。
就连乾隆原本准备将主要过错揽下,只是象征性的惩罚一下阿桂的心思都变的诡谲起来。
折子里写的太具体了。
“浮梁县士绅王三松,曾以书信形式投递抚远大将军行辕,提醒贼军有出徽州突袭饶州之可能。
然而,阿桂却傲慢自大,置天大的纰漏于不顾!
以致湖口官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数万人绝望的在饶河北岸死战,最终全军覆没!”
……
都察院御史的工作就是弹劾同僚。
纵然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是可以“风闻言事”的。
有时候折子写的堪比通俗,想象力极为丰富。御史一支笔,言事全靠编。所以即使折子递上去,也很少有人当回事。
乾隆更是私下表示:
“除涉军国大事,结党营私,贪墨抗旨,其余不必呈送于朕。”
这个筛选标准过滤了大部分弹劾折子。例如什么娶了几房小妾,夜宿八大胡同,胡吃海塞,子弟纨绔之类的。
这也体现了乾隆用人的一贯标准:不问私德,只看公行。
然而,
今日这位新晋御史的弹劾折子太具体了!
具体的让老皇帝一阵心悸。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编出来的。
首先,浮梁士绅王三松到底有没有这个人,一查便清楚。
然后,弹劾首席军机大臣容不得一丝“风闻言事”。若无实据,此御史定然要被清算。
综上,
老皇帝的心悸,越发严重。
总管太监秦驷瞧着乾隆脸色越来越差,忍不住上前两步:
“主子,可要召御医?”
……
太医院的杏林高手,集结养心殿西暖阁。
经过4轮磋商,拿出了一张方子:调理!
同时说了一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医嘱,惹的秦驷当面一阵冷笑,眼神里全是讥讽。
然而,
院使却是丝毫不以为耻,依旧镇定自若将那番他说了几十年的医嘱又背诵了一遍。之后,磕头离开了养心殿。
秦驷望着这群背着药箱的太医,冷笑道:
“这帮庸医要搁在我老家给人看病,连黑馍馍都吃不上。”
徒弟赵泗低声说道:
“师傅,宫里的人都说太医院共用一张嘴。”
“哼,瞧出来了。院使、院判都是世袭太医世家,把这太医院变成他们的自留地了。”
“那这药方?”
“用心熬。照规矩办。”
“嗻。”
秦驷进宫20年,早摸透了这紫禁城看不见的逻辑。
人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
尤其是那几位军机大臣,堪比戏班子最牛哔的川剧变脸大师。
见周围无人,他突然轻声感叹道:
“咱万岁爷可怜呐。”
“英明神武了一辈子,可也被这群庸医糊弄了一辈子。”
……
乾隆在病榻躺了2天,突然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了极其罕见的一幕。
“左辅星耀眼,拱护紫微星!祥云环绕,破军星黯淡。”
“皇上洪福,天佑大清。”
见一群臣子喜滋滋的贺喜,乾隆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年龄大了,就爱听点吉利话。
也许真的是老天爷开眼,殿外突然传来侍卫的喊声:
“海外蛮夷,撒克逊帝国国王派全权使团,不远万里,为我大清皇上贺寿。”
这一声吆喝,
养心殿内的大臣都一激灵。表情十分精彩,有震惊的,有惊喜的,有若有所思的。
乾隆龙颜大悦,坐起身:
“快,召进来。”
一名蓝翎侍卫喜滋滋的跑进来,叭叭打了下马蹄袖:
“广东急报,撒克逊国王恭贺皇上圣寿,使团前队已抵达广州港。这是两广总督并广州将军的折子。”
“使团到广州了?规模几何?使节为何官职?”
蓝翎侍卫尴尬,没法回答。
……
和珅接过来,拆开阅览。
勉强笑着说道:
“不是使团,就是替使团打前锋的一艘商船,提前通知咱大清做好准备。”
“嗯,虽为蛮夷,还是知礼的。传旨,广州官府需好生招待朝贡使团之报信使者,按照2品官的待遇安置在当地驿馆。待使团抵达,着广州派兵护送直至京城。”
于敏中表面欣喜,内心却是极为困惑。
而和珅也一样,内心除了困惑,还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事!
“和珅,你在瞎琢磨什么呢?”
“回皇上,奴才在琢磨这撒克逊帝国突然访问咱大清,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嗯,朕先给这件事定个基调。大清富有四海,自给自足。他若是来朝贡、贺寿,朕当以王侯之礼待之。其他的事,一概免谈。”
“嗻。”
突然,乾隆的笑容逐渐收敛。
殿内所有大臣也跟着严肃起来,紧跟形势。
……
“朕,有一顾虑。江南盗匪虽是疥癣之患,可夷使来访,若是因此低估了我大清~”
和珅连忙抢过话头:
“奴才斗胆,求皇上昭告全城,九江大捷!”
乾隆一咕噜坐直了:
“你,你说什么?”
“新年在即,为京城民心,为天下安定,为大清颜面,九江必须大捷!如此一来,民心振奋,四夷敬畏,士绅安心,待一年半载,举全国之兵彻底扫平江南。”
见乾隆还在沉吟,和珅又急切补充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教诲,不可不听。小民何其蠢,他们听风就是雨。”
于敏中也慢悠悠开口:
“老臣附议。”
“臣附议。”“臣也附议。”
见众人纷纷赞同,已然形成了集体的智慧。
乾隆这才一锤定音:
“就依众臣工,照办吧。”
“皇上圣明。”
……
军机处拟文,六部并各旗都统衙门、顺天府衙门都在“封印日”前2天收到。
以坐堂官的智慧,立马就悟了。
于是,一层层往下传达。
顺天府的差役敲着锣,沿途喊叫:
“江西大捷,歼贼10万。”
“江南光复,海晏河清。”
恰逢腊月,四九城本来就是闲人满地走,这一下可找到高端话题了。
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都是民间分析家,从军事、地理、道德、甚至是风水各方面来剖析朝廷赢的必然性。
裕泰茶馆,
一群下五旗的爷们讨论的正欢时,外面传来了吵闹声。
“掌柜的,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害,您快别提了。这白米涨到了37文一斤!诸位听听,高碑店劫道的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句抱怨,引来了极大反响。
下五旗的这帮旗人,最近哪個在家里不是窝着一肚子火。天天被婆娘念叨:银子不够用,市面上东西太贵!
……
砰,脸喝的像猪肝色的那三爷突然一拍桌子:
“老子就搞不懂了。既然朝廷已经击败了江南伪吴王,官兵都从江西一路杀到苏州府了。那这米价,怎么还居高不下?”
众旗人一哆嗦,惊恐的望着老那。
那三爷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僭越了,甚至有“江南分子”的嫌疑。
一咬牙,赶紧换个靶子:
“皇上圣明,抚远大将军英明。肯定是那帮奸商在故意炒高粮价!”
“那爷,这话怎么说?”
“哼,朝廷大兵杀入江南。那漕粮马上就如山呼海啸一般涌入京城,米价嗖一下就跌到谷底。可是这帮米业掌柜的心踏马全黑了。他们就抓着这吭节,想狠狠的赚一把。”
旁边立马有人响应:
“这帮孙子够缺德!这是抓住了咱们旗人的软肋,过年大于天!”
“妈的,那咱就这么由着他们欺负?”
……
砰,那三爷又拍了一下桌子。
“不能够!四九城的爷们联合起来,去评评理。”
“走!”
寒冬腊月,可是没下雪。
所以一路上这队伍越来越壮大,逐渐汇聚了上千旗人。
人来疯,是京旗的特征之一。
平时有点怂,可同伴一多,这胆子就能大到天上去!灶王爷都敢拉下来抽俩脆的。
顺天府巡街的差役一看,就吓的赶紧钻胡同。
“快,回去禀告府尹大人。”
很快,这帮人就瞧见了一家正在营业的米铺子。
气势汹汹的走过去,指着米铺挂着的价格牌子:
“白米,卖38文一斤?”
伙计也有点缺心眼,强硬的回了一句:
“上午卖37文,下午卖38。明儿说不准就40文。”
“哟呵,你踏马的敢这么和旗大爷讲话?老少爷们,揍他个兔崽子。”
一群旗人揪着伙计,推到大街上一顿暴淬。
那三爷挤不进去就在人群外面直跳,兴奋的直喊:
“砸,砸这个黑心铺子。”
……
一顿稀里哗啦,招牌被摘下来了。
各类大米被泼的满地都是。
掌柜的被打的躺在地上直叫唤,满脸是血,嘴里念叨着:
“你们等着,这可是户部司官王大人的铺子。”
谁料,旗大爷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嘴上不饶人。直接把户部王大人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
“走,下一家。”
“不行,咱们还是去都统衙门抗议。这事得从根子上解决。”
于是,乌泱泱的旗人又涌入了距离最近的正蓝旗都统衙门。
挥舞着拳头大喊:
“惩治黑心米商。”
“旗人才是大清根本。”
都统衙门大门紧闭,内部慌成一团。
兵丁们忙着拿木杠子顶住大门,拿梯子趴在围墙上观望。
那三爷中午的酒劲还没下去,瞅见旁边有个鸡蛋白菜的摊子,就走过去抓起2个鸡蛋。
“大爷,您还没给钱呢。”
“我去你大爷的,爷们挺身而出为民请命,拿你2个臭鸡蛋,你还想要钱?”
说着,嗖嗖。
两枚鸡蛋砸进了正蓝旗都统衙门。紧接着,无数鸡蛋白菜叶飞进去。
这还不算,有几个年轻的愣头青居然把馄饨铺子的炭火给扔在了门上,把朱漆铆钉大门给烧黑了~
……
一阵冷风吹过,
那三爷酒意瞬解,他望着乱哄哄起火的现场,猛地一激灵: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嚓嚓嚓,两边的巷子口传来了整齐的步伐,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奉命弹压。至少有数百人举着长矛整齐的压了过来。
坏了!
深谙衙门行事逻辑的那三爷,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就冲进了旁边的小胡同,以从未有过的迅猛身手翻过了围墙,逃脱了被逮捕的命运。
回到家里,他愣是3天没敢出门。
生怕被抓进大牢里过年。正如他所料,足足100多号旗人在都统衙门的大狱里过的年。
朝廷震怒,
流放了5人,杖责了31人,其余被逮捕之人皆停发一年的铁杆庄稼以示惩戒。
在理藩院当差的那三爷,虽然爱吹牛,可对于大事很清醒。
凡事不看损失,得看性质!
一旦动手烧了砸了都统衙门,哪怕仅仅是熏黑了大门,那性质就变了!
……
裕泰茶馆的生意冷清了许多。
京旗的爷们被吓的不敢出门喝茶吹水了。
据说,紫禁城的老皇上对此十分震怒,痛骂参与闹事的京旗都是不识大体的混账东西。
在这关键时刻,然给朝廷脸上抹黑。
不过,骂归骂。
米价确实下降了,又回到了30文。
而且这件事,引起了朝野的极大关注。
一个早已存在,但大家都不愿正视的隐患,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京师缺粮!
六部堂官,会同军机处大臣坐到了一起,商议此事。
“和大人您兼着户部,请问没了南方的漕米,京师的粮食供应该怎么办?”
“北方各省田税每亩加1钱,以补缺口。另外户部已经向福建省大员府行文,要求大员知府组织粮船入京。”
“可行否?”
“大员地多,人少。当地米价贱,运到京城是双赢。大员农夫多得银钱,京城米价也会下降。”
礼部尚书点点头,姑且认可了这个解释。
增收,那也是大员的官绅。
但只要京城能增加粮食输入,其他都不重要。
……
于敏中突然慢悠悠说道:
“老夫担心还是不够。”
“于大人请讲?”
“湖北,江西两省历来都是产粮省。可湖北被教匪折腾的够呛,估计一两年内恢复不了元气。江西嘛,暂时也指望不上。”
众人默然,这都是事实。
九江失陷恐怕只是时间问题。吴军即使一时无法占据江西全省,只要扼住九江城,就封死了粮食北上最便捷的通道。
除非先运到湖北襄阳,再进入南阳平原走陆路一直运到京城。
这样的运粮路线,100斤粮到京城还剩下多少?
至多20斤!
其余的都在路中被消耗掉了,民夫要吃,骡子也要吃。
有人摘下暖帽,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难呐!
……
半晌,和珅开口:
“再苦一苦豫、苏两省的百姓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