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轴转动,发出一道细微且令人倒牙的轻响,书斋老旧木门被推开一尺的宽度,不多不少,刚好够一人侧身进入。
李凤言轻轻走进书斋当中,神色有些异样,就像是被自家长辈捉住的偷食顽童,还没走出两步,突然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
该来的总是要来,少年书生不情愿的来到矮榻之前。
中年儒士衣着规整,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李凤言。
书斋内一片黑暗,但完全不影响二人视线,这位南湖书院的大先生面色平静,两鬓微显霜白,眉头微蹙,看上去有些疲惫。
此人师从谢灵运,一生所学皆是来自那自成一脉的南湖书院,但他仍被世间文人学子无比重视、尊崇。
可以说此人在文人当中,影响力很大,独树一帜。
同样的,与世间大部分墨守成规,食古不化的腐儒不同的是,此人并不死板苛刻,相反,受谢灵运的影响,他推新立异既遵守了传统儒学核心思想又不落俗套,堪称一代醇儒大师,当代圣人。
李凤言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眉顺眼,乖巧的站在虞子笙的面前。
这位南湖书院的大先生,面色有些严肃,但并未动怒,一指棋桌对坐轻轻开口,“坐。”
虞子笙不怒自威,简明扼要。
李凤言眉头一皱,渐渐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整个人顿时变得庄严肃穆,老成稳重,再加上他身上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的气质,就是比之那当世大儒,更加庄重,他并未坐下去,站在原地先声夺人,“师哥,您是不是想说我刚才的那番话是错的,读书人要以仁为首,克己内省,我可以见死不救,但不能巧言令色混淆是非,更不能以此说教他人,误人子弟。”
李凤言秉天地气运而生,钟灵毓秀,可以说七窍玲珑,但他年幼之时因一次意外,被这混乱、肮脏的人世蒙昧心智,原本珠圆玉润,白璧无瑕的心智有了一丝瑕玷,且他毕竟年幼,无论是品性还是才学比之虞子笙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读书人讲礼,敬长而慈幼,此时少年的这番行为多少有些没规矩,没礼数。
虞子笙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个小师弟,内心微微一颤,但神色却未起一丝波澜,缓缓说了一句,“尔病又发。”
李凤言面红耳赤,微微低头嘀咕道:“既然选择入世,咱们虽然不会遵守那些狗屁规则,但总也要有个正确的法子才是,不然什么事都事必躬亲,早晚不得累死。”
中年儒士脸色突然越加严肃,目光深邃,缓缓说道:“心长存善即为善去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李凤言丝毫没察觉到虞子笙已微微动怒,仍旧有些不以为意,轻轻回了一句,“咱们这一路行来,遇见,看见的事还少吗,若全都事无巨细,那咱们还跑大周来干啥,直接周游天下不就好了,实在觉得没事干就跑到那渊上去,教训教训那些老东西。”
“说到底,大师兄您还不是对这天下,对这大周失望至极,咱们就算做的再多,再好,再周全,大周不自己站出来,终究是于事无补。”
虞子笙闻言目光凛冽,异常严厉,这位一向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南湖大先生,少有的动怒道:“歪理!”
李凤言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见大师兄动怒,心神一慌,虽说心服,嘴上仍旧小声嘀咕:“您那晚还不是照样袖手旁观。”
中年儒士微微一怔,转瞬即逝,他紧接着用一种失望的,怒其不争的目光,看向李凤言。
此时此刻。
这个疲惫不堪,这个一生信奉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年儒士终于明白,为何临行之前,他的先生,也就是南湖书院的那位山主谢灵运,一句话也未说,只是当着他的面,将一株株长势旺盛,生机盎然的稚嫩禾苗轻轻提起了半寸。
到底是他虞子笙,用错了方法,心急了。
他突然觉得,或许当初把李凤言留在书院当中,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为时已晚。
于是这个中年儒士不再多言,缓缓起身走向后院。
道无精粗,义无大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管李凤言出于何意,兴许他日后会有所顿悟,兴许他有朝一日会为今日言行懊悔不已,但以他现在的悟性还体会不到对方的良苦用心。
所以,他不是圣人。
哪怕他天生就是圣人的胚子。
当然,这也是虞子笙会带他来大周最重要的原因。
书斋内,一片寂静。
李凤言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黑暗中,徐瑶一脸担忧的走到李凤言身侧,透着一丝不安,轻轻呼唤一声,“小师叔……”
李凤言侧头看向徐瑶,察觉到少女内心生出一丝焦虑,他轻轻一笑,瞬间又恢复成往日那个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潇洒少年。
徐瑶轻咬下唇,考虑片刻后轻声劝解道:“小师叔,你不该顶撞大师伯,更不该惹他生气。”
李凤言保持着一贯笑容,内心却长长叹息一声,思忖片刻认真说道:“还是那句话,今日有人纵马行凶,明日就会有人杀人放火。”
“六师兄肯定也明白这一点,他叫我们来之前就应该能想到,我俩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徐瑶闻言更加担忧,关切的看着对方。
少年书生则像是有着心事一样,自顾自说着,“我们的到来更像是顺水推舟,起到一个促进的作用,若什么也管,什么也做,那也就不需要什么人间帝王了,更不需要严苛如虎的律法条例,官家朝廷也就更不需要了。”
“说到底,这大周若没人站出来,它自己不站出来,我们终究是徒劳,这是我的想法,也是大师兄的想法,更是六师兄的想法。”
徐瑶心思聪敏细腻,立马想起那个少年衙役,她很是费解,“难道就凭那个微不足道的小衙役?”
李凤言收敛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认真的说道:“风起青萍之末,浪成微澜之间,他既然与那半本地字卷有缘,我们何不试上一试。”
“可这对你和大师伯来说等于是孤注一掷。”徐瑶终于控制不住。
“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是大师伯亲手把我养育大的,小时候别人欺负我,每次都是你帮我出头解气,在我心里,大师伯就是我的父亲,你就是我的长兄,我不管大周将来会怎么样,我只知道大师伯带你来,只是想借大周之劫,让你红尘练心、修心,把那根刺拔了,把那丝瑕玷抹了,如果这大周不合适,咱们大不了收拾收拾,直接回家……”
李凤言突然摆手打断了对方,他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惆怅,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后院。
少女望着李凤言的背影,咬了咬下唇,轻轻地打开了书斋的房门。
她,要去找那个少年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