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两人从楚家别墅里溜出来喘气的空闲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钟头。
但要说的话,就像是给予了溺水的人一罐氧气。
楚倾眠知道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获得这样喘息的机会了。
她这段时间忙得头不沾枕,有时候困得不行了,趁着转机的间隙打个盹,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是一只小鱼,非常倒霉地被一个浪头裹了起来狠狠摔到岸上。
她挣扎了半天也纹丝不动,只能任由自己搁浅在戈壁滩上,硕大的太阳有现实里的好几倍大,炙热的阳光轻易就晒干周围一切的水分。
楚倾眠蜷缩在机场的椅子上,迷迷糊糊之间甚至觉得闻到了炭烤鱼的香气。
或许她不仅仅是又困又累,还很饿。
反反复复做了很多次这個梦之后,她终于获得了今晚和苏成意待在一起的半个小时。
楚倾眠蹲在一边,看着苏成意“军训”福瑞捡球的画面,心想,她的那个梦好像要有后续了。
有人把搁浅的小鱼捡起来,放回了海里。
“善良的渔民孩子苏小意没有想到,其实他刚刚救起来的那只小鱼就是传说的小鱼公主!
她回到水里之后就恢复了法力,于是她摇曳着尾巴问道,善良的孩子,你救了我,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不管什么愿望都可以喔~”
回别墅的路上,楚倾眠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又回过身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这样问道。
苏成意听她讲完这个没什么逻辑和头绪的故事,想了想,慢悠悠地说道:
“或许小鱼公主,你知道为什么渔民钓到或者捞起小鱼苗的时候,会把它们都放回海里吗?”
“为什么呀?”
楚倾眠微微一愣,主动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因为,这样的小鱼苗并不值钱,因为没什么肉,也卖不出去。”
苏成意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所以,渔民会选择把它们放回海里,等养肥了再重新捞起来卖。”
“.”
楚倾眠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我讲的是童话故事啦,你干嘛代入现实!一点都不浪漫了!”
“好吧。”
苏成意将两手插进口袋里,微微侧头,藏住嘴角的笑意。
“那你快许愿。”
“许愿么。”
“嗯!”
“我希望这只小鱼回到大海之后,可以自由自在,天天开心。”
苏成意原本以为回到别墅之后,迎接他的还是刚刚那群貌合神离、各怀心思的人,但没想到,场子似乎已经散了。
保姆们已经收拾好了一切,硕大的别墅又恢复了平日里冷冷清清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氛围。
楚倾眠略微皱了皱眉头,第一反应是看向韩管家。
后者垂眉低目,看起来毕恭毕敬,似乎和平日里没两样。
楚倾眠的目光却落在他交叠的手掌的位置。
右手叠在左手上,这是两人约好的暗号之一,意思是:先生在家。
如果是左手叠在右手上,那就是相反的意思,即:夫人回来了。
这都是楚倾眠这些年与他们斗智斗勇得来的经验。
苏成意当然不了解这两人无声无息之间已经完成了信息交换,方才那群人已经都走了,他倒觉得是件好事。
和外面比起来,别墅内部有些闷热,他顺势脱下了身上的呢子大衣。
韩管家眼睛很尖,马上就走过来接过了他的大衣,并抬手示意自家小姐也可以脱掉外套了,但后者正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倾眠这会儿的确没空管外套的事情,她只是在很严肃地思考,为什么爸爸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在家宴的流程定下来之前,楚远江就很明确地说过,这次家宴他不会参与。
第一个原因是他最近也很忙,有极大可能抽不开身,索性就定不回来的流程。
第二个原因,则是他跟苏成意已经见过不少次了,并不需要走这样一个见家长的形式。
第三个原因,楚远江半开玩笑地说不想看到自家闺女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怕老父亲心碎一地。
最后这个原因楚倾眠当然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但前面两个原因,其实说服力也并不是很强。
也就是说,在“为什么不来参加家宴”的问题上,楚远江并没有说实话。
楚倾眠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并没打算逼问,因为从爸爸这种真正的老油条的嘴里,绝对是套不出来半句真话的。
但比这件事更叫人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在这个时间点又回家来了,简直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楚倾眠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直觉不对劲。
十分得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外套要脱吗?”
见身边这位大小姐持续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两分钟了,苏成意微微低头,这样问道。
楚倾眠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将外套脱下来递给旁边胳膊都抬软了的韩管家。
“其他人都回去了吗?”
苏成意问韩管家。
“呃”
韩管家正要回答,楚倾眠就突然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朝着壁炉的方向说道:
“爸爸。”
苏成意和韩管家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
然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壁炉旁的摇椅突然晃了晃,随后转了过来。
楚远江果然正坐在椅子上,只不过他的身体被摇椅挡住了,从背后看过去的话,很难发现里面躺了个人。
“啊哈,Surprise!”
楚远江抓了抓他精心打理过的大背头,笑嘻嘻地打招呼道。
“.”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苏成意的呼吸微微一滞,心想他今晚还真是过五关斩六将来了,似乎楚家每个人都得来跟他过上两招,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来。
楚倾眠“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
“爸你都多大了还玩捉迷藏呢?该不会躲在那里想要悄悄吓我们一跳吧!”
“哎呀,被发现了啊。”
楚远江脸上露出几分懊恼的神情,叹了口气。
“是哪里露馅了呢?”
这时候当然不能把“线人”韩管家暴露了,于是楚倾眠面不改色地扯谎道:
“你那个角度可太明显了,我都看到你的影子被火光照出来了啦。”
“哦哦哦,那我下次注意哈。”
楚远江附和了一声,便从摇椅上直起身来,冲苏成意挥了挥手。
“小苏!来来来,坐坐坐。”
“好的,楚叔叔。”
苏成意礼貌地点点头,便抬脚向壁炉边的沙发走去。
楚倾眠垂了垂眼,收起心思。
还是算了,想猜透自家爸爸的想法实在太难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反正对于苏成意,他的态度要比妈妈好得多,应该不会特地搞什么事。
这样想着,楚倾眠嘱咐了一句韩管家,让他去泡两杯热茶驱寒,再来一杯醒酒的花茶给楚远江。
“小姐怎么知道先生喝了酒?”
韩管家实在好奇,忍不住问道。
“酒气太重。”
楚倾眠给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回答。
“抱歉啊小苏同学,叔叔最近这段时间忙啊,原本家宴这种场合应该是必须要在场的,更何况还是伱第一次来见咱们家里人,失礼失礼。”
楚远江靠在躺椅上,笑着说道。
“您太客气了,我们早就见过面,没必要讲究这样的礼仪形式。”
苏成意微微颔首,回答道。
“哎,该讲还是要讲的。”
楚远江摇摇头,继续说道:
“今晚用餐还合口味么?我们家的人听说你要来都老热情了,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多包容包容哈。”
“没有的事,餐食很合胃口,聊天的时候也都很开心。”
苏成意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有点想笑,因为在座的人都知道这场面话简直是太场面了。
说的人并不走心,听的人完全不信,这个环节存在的意义也不知道是什么。
于是苏成意补上了唯一一句真心话。
“她今晚弹了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Op.9 No.2》,很好听。”
话音落下,苏成意看向身边的楚倾眠,微微一笑。
“嗨呀,回来晚了,都没听到眠眠弹琴,亏大了亏大了。闺女,现在给爸爸弹一曲可以吗?”
楚远江一拍脑门,更是懊悔,转过头去说道。
“才不要。”
楚倾眠撇撇嘴角,伸手给他看涂了药膏的手指。
“这是怎么了?”
楚远江脸上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了,语气虽然还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笑意。
苏成意观察到这一点,心想这一点倒是和大小姐蛮像的,果然是亲生父女没错。
“没怎么啦,给外婆倒茶的时候不小心被烫了一下。”
楚倾眠弯起眼睛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安啦安啦,就一点点~不小心的嘛。”
楚远江第一时间并没接话,只是看了一眼旁边刚泡好茶端上来的韩管家。
毫不夸张的,韩管家瞬间感觉汗流浃背,手上的茶都不知道该不该送了。
如果是平常的情况下,自家老板其实是个很擅长人际交往、总是和颜悦色的友善形象。
无论是家里的保姆还是公司员工,起初都会产生一种他是个好好先生的错觉,比起夫人来说,大家都更希望跟老板打交道一些。
但其实只有比较亲近的人知道,像这样的“好好先生”真正动怒的时候,会比韦佩兰这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的人还要可怕得多。
很显然,眼下就有点像是这个情况了。
韩管家小心翼翼地放下盘子,依照三人落座的位置分配好茶杯,这才低头回答道:
“是的,先生,方才是意外情况。小姐替老太太倒茶的时候,不小心在茶几旁绊了一下,茶杯摔到了地上,茶水溅到了苏少爷身上,小姐的手也被烫到了。”
韩管家一边说,一边站到了事情发生的位置,为楚远江细细解释当时的情况。
楚远江听完他的叙述,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里没什么波澜。
“下去吧。”
“好的,先生。”
还好没有追问别的,韩管家稍稍松了口气,转身退下。
然而,其实不追问只是因为已经猜到了全部的原因。
楚远江的手指在摇椅的扶手上敲出“嗒嗒”的声响,神情在火光的阴影中难得显得有些阴翳。
阴翳,苏成意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很难想象它会被用在楚远江这种通常以慈善家的形象出现的人身上。
但此时此刻,这个词就是最适合形容楚远江这会儿的神色的。
“楚大老板,有没有一种可能被烫到的是我呀,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呢!”
楚倾眠撇了撇嘴,这样说道。
她当然不会看不出来楚远江在想什么,只不过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在说这种话,缓和气氛。
“下次倒茶这种事情让管家或者保姆去做,你小姑娘家家的,跟着凑什么热闹?”
楚远江叹了口气,屈起指节重重叩了叩木质的椅子把手,“咚”的一声。
“这明明是意外情况好不啦,之前叫我帮你热醒酒汤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楚倾眠“哼”了一声,她端起方才叫韩管家泡的花茶,递到他手里。
“慢点喝,这个也有一点点烫,你今晚喝了多少啊,特别难闻!”
“没喝几杯,今晚跟你蒋叔叔喝呢,他那人你知道的,又菜又爱喝.”
楚远江接过茶杯,神情松缓了几分。
苏成意默默喝着自己的那杯乌龙茶,心想果然闺女都是贴心的小棉袄,尤其是大小姐这种乖巧萌物,是个人都想养一只在家里。
出门在外再辛苦,回家看到这样一只萌物,也会感觉这辈子值了。
而如果回到家里之后见到的是苏成意这样的臭脸小孩,不仅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连关心的眼神都不会给一个。
就更别说端杯热茶捶捶背之类的了,一整个就是“世界与我无关”或者“你谁他谁算了爱谁谁”的非常超前的精神状态。
超然物外,看破红尘。
代入一下在外拼搏的父母,浑身疲累地往沙发上一瘫,看到这样的自家孩子,恐怕只会觉得——
妈的,这辈子完了。
想到此处,苏成意突然有点理解苏泽朗和杨柳了,嗯.会离婚似乎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