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白一向不喜欢听人讲故事,因为那些故事中往往会夹杂着各种私货,添油加醋的导致失真。
不过这位愿空法师的故事倒值得一听。
他也是从山上下来的,来自九室梵净福地。
但和陈留白不同,愿空法师却是接受到山门任务,主动来到赵国。
该任务的主要内容为“传经弘法”。
选择来到被仙道废弃的无灵之地讲经传法,正是释家苦行戒律中的一项历练,和“红尘炼心”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属于历练,自然得恪守相关规矩,不可能说逼着别人来信佛,敬奉佛祖等。
而那时候的赵国传统,还是以道家为主,这导致愿空法师处处碰壁,滞留多年,依然无法完成任务。
直到延康帝上位,其求长生大道失败,听了愿空一席经文后,转而信佛,并表态要皈依佛门。
当其时,在延康帝面前,愿空主讲的便是“轮回转生之道”:通过因果轮回,投胎转世,从而实现新生。
转生虽然不同长生,但也是生命的一种延续。
然而以愿空的道行修为,他只能从经文理论上讲述,要想真正做到,根本不可能。
说白了,其实就是画饼,做个形式壳子出来。
为了让这个形式更加立体而真实,他提出了让延康帝组建天龙八部的法门,让八部护法,从而顺利进入轮回。
该构想看似十分完善,但实质只是个空想而已。
要知道在释家体系中,天龙八部可是罗汉菩萨们座下的部曲,愿空哪有练出它们的能力?
再说了,延康帝何德何能,可以使得天龙八部来给他护法?
根本不现实。
可为了取得延康帝的支持,为了完成任务历练,为了可以回到山上,愿空法师顾不得那么多了,直说得天花乱坠。
他讲的都是经文上记载的法门,有典可循,所以这不算是“诳语”,亦不违规。
在得到延康帝的支持后,从上而下推广出来,释家必将大兴。
一开始,事情局势的发展的确如愿空所愿,寺庙兴建,僧人倍增,一片欣欣向荣……
然而到了后来,事态发生了可怕的变化。
在某一天,延康帝突然发难,将毫无防备的愿空拿下,直接穿了两边琵琶骨,囚禁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愿空才发现,原来延康帝在信佛之前,已经入了魔门。
不得不说,这位老皇帝真是個人物,道、魔、释,三家皆有涉猎。
为了长生不死,他是真拼了。
只可惜,碍于资质际遇,以及现实环境的限制,不管哪一家,延康帝都没有得到真传,最终捣腾出来的“天龙八部”显得不伦不类,残缺且畸形。
而他的复生美梦,最终也在陈留白的剑下,化为泡影。
至于延康帝是如何入的魔,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而今故事的主角已变成一副尸骸,变成了一个谜,恐怕再也无从了解……
……
“这就是贫僧的故事。”
愿空的声调缓慢而干涩,其中蕴含着一股懊悔之意:他本想利用延康帝,万没想到,阴沟里翻船,从头到尾,都是延康帝在利用着他。
相比道门,释家拥有着自己的一套修行体系,更为注重心性戒律上的讲究,往往不善于杀伐斗狠。
他接着道:“在此困顿多年,其实我已经开始着急,导致失去了本心,将此地视为苦海,就想着早日超脱了。”
陈留白看着他:“如此说来,那近年露脸的国师,根本就不是你?”
“不错,那个只是延康帝推出来的傀儡,故意让贫僧来背负骂名,并以此转移满朝文武的注意力。”
“天龙寺上的布局,也与你无关?”
愿空露出苦笑道:“我被囚禁于此,动弹不得,如何还能做那些事?”
陈留白微微颔首:“那你现在有甚打算?我看你体内的生机,很不乐观。”
愿空叹道:“贫僧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临死之前,有幸遇到居士前来,故而想请你帮我带个东西回九室山。此物颇为重要,乃是我在赵国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寻获。”
“哦,是什么东西?”
“居士,你得发个道誓。并非贫僧信不过你,而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陈留白笑了:“法师,吾与你萍水相逢。伱托我送东西回山,那是基于一份信任。但对于我,我答应是仁义,却并非义务,更用不着要对你发什么道誓。”
愿空默然一会,才道:“是贫僧着相了……你能诛杀延康,定然是位仁者义士,不会做出私吞贪墨之举。”
陈留白眉头一皱,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看似夸誉,实则是把人高高抬起,然后就落不下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了重要的事,存着这么一份心思计算,也不奇怪。
说过之后,愿空下定了决心,干瘪的肚子忽而汩汩作响,仿佛其中有泉水流淌。
过一会儿,他张口用舌头卷出一物来。
薄薄一片,玉质,足足有孩童巴掌大小。
这赫然是一张天书残卷!
想当初,乾阳老道把一张残卷收藏在手臂的肌肉里,而今的愿空,却是将残卷吞进了肚子内。
两者相比,老道的那张残卷可就要小得多了。
“居士,你可认得此物?”
老和尚又将残卷吞回,显得小心翼翼的样子,开口问道。
陈留白回答:“此为天书残卷,的确是宝物。”
“那你答不答应帮贫僧送回山上?”
“我要先勘验过真伪。”
“好,你走过来,我把残卷给你。”
说罢,再将天书残卷吐出,用嘴巴叼着。
陈留白迈步过去,来到跟前,忽而法念驭动,寒芒一闪,尘缘剑出现。
在这么短的距离之内,毫无悬念地钉在了愿空的眉心处。
然而诡异的是,锋利无比的飞剑刺在那颗看似老弱不堪的头颅上,竟没能一下子就穿透过去。
“你?”
被杀了个出其不意,老和尚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陈留白不做声,只是不断地催动着法力,使得飞剑一点点地刺入进去。
而随着剑锋的刺入,下一刻,仿佛刺到了什么东西,让愿空发出痛苦的嚎叫。
一道狰狞的身影从那副骨瘦如柴的身躯里浮现出来。
这种情形十分怪异,那道身影仿佛是愿空的阴神——其实不对,因为释家是不修阴神的,他们修行的是法相。
所以准确地说,这应该是愿空的法相。
只是这副法相显得诡谲,并且残缺不全,现身出来后,立刻弥漫出一股阴森的魔气,充斥着整座地宫。
它在拼命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尘缘剑牢牢地将其定住,犹如打蛇七寸,把它从老和尚的身子上一点点地剥离开来,最后“嗤”的一声,结结实实地钉在了后面的石壁上。
看上去,仿若一道被钉死在墙上的阴影。
但它仍不甘心,长长的畸形肢体在胡乱摆动,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这种顽强的挣扎反抗,对于陈留白来说,是一种不小的折磨和消耗,他韶秀的脸色,正在变得苍白,一粒粒黄豆般大小的冷汗从额头处滚落下来。
但他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因为他知道,一旦让对方挣脱,便会后患无穷。
不用说苦战一场什么的,若是对方逃遁而去,往市井民间一躲,再想要找到,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在这时刻,陈留白很庆幸自己化神及时,否则的话,就会是另一个结果了。
至于临战突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些套路,虽然是不错,可着实冒着凶险,好比在钢丝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落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若非不得已,他可不会随便去尝试。
足足一刻钟后,狰狞怪影的挣扎开始变得虚弱,身上的色泽明显黯淡下来:
“原来,你早就看破了……”
陈留白没有搭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料敌先机的骄傲和自得来。
“真没想到,在这无灵之地,竟有你这般人物……老衲栽了,我认,不过先前所说,都是真得。我的确来自九室山,任务历练之事,也是真事。我到此讲经弘法,无奈一直得不到认可,处处受阻,甚至遭人嫌弃驱逐,受尽白眼嘲讽。我不甘心,故而找上了延康……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心态变化,心魔滋生,由佛入魔……”
陈留白仍不做声,法念施展,继续催动着飞剑,刺入得更深。
“啊!啊!啊!”
“愿空”癫狂起来:“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甘心呀!什么山门任务,什么苦行戒律,不过是一场放逐。还说什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呸,自欺欺人……哈哈哈,悔不该,不该许下这般宏愿的。原来有些事情,是真得做不到……”
陈留白默然,神情坚毅,尘缘剑猛地绽放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深入石壁寸余。
这一刺,终于将狰狞的怪影给刺死,阴影顿时变得斑驳,“砰”的,随即崩散开来,仿佛是飞溅的墨汁,把整堵石壁溅得到处乌黑污秽。
与此同时,莲台上的那具枯瘦的身躯开始着火。
这火像是透明的,呈现出一种神异的乳白色,无声地燃烧着。
陈留白开始大喘粗气,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衣衫已被冷汗濡湿。
先前在紫禁城上,剑斩魔头,他并未感到吃力,继而剑破宫殿,诛杀延康,同样表现得轻描淡写……
直到遇上了愿空。
愿空所讲的故事大抵是真的,不过这对于陈留白而言,他并不在乎所谓“真假”。
他一向不喜欢听人讲故事的。
其实从看到对方的那一刻起,陈留白便心怀戒心,不仅仅是天生谨慎的性子,更是基于各种情况的综合判断。
延康帝即使是一国之君,可以肆意挥霍各种资源,但以他的出身和年纪,也很难在十多年间就凝聚出“天龙八部”来。
佛门生魔,两极转变,岂非说说而已。
正如由爱生恨,前提要爱得深,才能恨得切。
因此陈留白一直怀疑,在延康背后,还存在其他。
他不知道“愿空”为何不逃,或许其不甘心,而或觉得可以把陈留白欺骗拿下……
不过现在,事情都过去了,至于其中具体的细节问题,都会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化作尘土,随风而去。
喘过一阵气后,陈留白感到好受了些,当即运用法念。
嗖的!
尘缘剑飞回,落在掌心处。
他将之捻起来细看,担心会受到了污秽,可一看之下,锋芒不减,熠熠发亮,似乎变得更为锐利了。
这是因为陈留白与飞剑之间建立起了良好的心念联系,参与更多的战斗,能促进彼此,如同人际之间的“患难之交”。
如果能更进一步,完全炼化,那此剑将与他合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好剑!
有此利器,实力倍增。
陈留白喜滋滋地将剑收入囊中,然后再去看莲台上的情况。
这个时候,那股神异白火已经将老和尚的尸骸烧成了一堆灰烬。
黝黑的灰烬中有异光闪动。
他走过去,张口一吹,吹气成风,把灰烬吹开来,登时露出藏在其中的事物。
出乎意料的,不是一件,而是两件。
其中一件,事先就能确定肯定会有的,就是那片天书残卷。
天书残卷的材质不知为何物,看似玉质,但肯定不会是世间之玉。
内中蕴含着玄妙的道韵法则,加持之下,就确保了此物不可能会被摧毁。
不管那是业火呢,还是别的火。
而另一件事物,金光灿烂,赫然是一尊奇怪的佛像金身。
其高约半尺,根本不是正常的佛像造型,而是由不同的形象拼盘起来的。
认真看的话,共有八副形象,分别对应,可不就是那天龙八部吗?
难道说,那部法门便蕴藏于此尊佛像金身之上?
面对不俗金身和天书残卷,陈留白并没有利令智昏,急着便来缴获,而是先施展出法念,对之进行仔细的检测与勘查。
一查之下,果然发现了暗藏的端倪。
噗的!
一团业火缠绕上了他的法念,迅速焚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