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嬴成蟜凯旋,本就已在高速运转的大秦又被狠狠踹了几脚,连滚带爬踉踉跄跄的再次加速。
御书房内打扫落发的宦官又加了几人。
满朝群臣以发祭国,各类文书、命令、律法自咸阳宫中喷吐而出,扑向大秦各地。
临淄地诸故齐田氏府中哭嚎震天,关中、关东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大秦对各地方的掌控力再度加强,各郡监御史秉承着四不两直的监察理念四处乱窜,海量物资往来东西。
而大秦的大动作也被天下人看在眼中,代、燕、赵三国君臣心头忧虑愈甚,各地百姓也都明白若是任由大秦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他们会迎接怎样的未来,不得不为各自利益互相勾连、各出奇谋。
纵观天下,表面上如火如荼,暗地里湍流不息!
但这和小小黎庶又有什么关系呢?
绝大多数消息都传不到他们耳中,即便是能能被他们所知的消息,他们也无从改变,只能徒呼奈何。
所以相较于那些国家大事,反倒是一众大儒与治豕院臣属大战一场,新晋大夫刘季抛投豕粪砸了博士们满头满脸的小道消息更能惹人议论。
秦王政十六年五月九日。
泾阳县,土贺里。
里正戈断穿着粗布短打,坐在村口和乡亲们闲聊纳凉,就见晓夫怀抱其良人獠娘快步跑来。
戈断赶忙起身:“晓夫,獠娘这是怎的了!”
晓夫满头大汗的连声道:“里正,额良人腹痛,许是要生了!”
乡亲们顿时纷纷起身:“好啊!这可是大喜事!额这就归家给獠娘拿点鸡子补身子。”
“獠娘都快生了,汝怎能再抱着獠娘到处乱跑?速速带獠娘归家,额这就去寻妇人们为獠娘接生!”
“前些日子额见晓夫家中存柴已寥寥,额归家给恁背柴去!”
请医者对于寻常黔首而言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除非是像勾践时期的越国一样提供国民免费上门接生服务的地区,亦或是附近有品行高洁愿为穷苦人减免费用的医者坐镇,否则寻常黔首根本没有钱财去请来医者帮忙接生。
而廉价亲民的职业稳婆更是需要到人口管理制度相对松散的东汉时期才能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所以乡里乡亲就成了这个时代基层穷苦黔首接生的唯一保障!
虽然老妇人们没什么知识,但她们有经验啊!
无论是接生成功的经验,还是接生失败的经验,亦或是一尸两命、一尸三命的经验,她们都非常丰富。
獠娘心疼的擦了下晓夫额头的汗水,忍着虚弱道:“额想去泾阳县。”
“前番县令亲自来里中说过,大王并长安君仁德,于泾阳县立大秦王室医院。”
“凡生产之事,皆无须花一个钱。”
“额想去试试!”
獠娘的大姐就是因生产而死,彼时为她接生的,就是里中的老妇人们。
獠娘心疼丈夫,但獠娘更怕死!她不敢把自己的命交到她们手中,她不想像她的姐姐一样痛苦的死去!
听见这话,村中老妪七嘴八舌的劝了起来:“咱大秦有功才赏、有过必罚,何曾没有理由的对咱们好过?额寻思着啊,钱可能真的不需要花,但定会有其他代价!”
“是极是极!跑去泾阳怎么也得两个时辰,何必遭那颠簸之罪?额给恁接生便是,乃翁还是额亲自接生的呢!獠娘理应信得过额才是!”
老一辈的谨慎和保守让她们不愿做出改变,也觉得这未免太过麻烦。
里中一代一代人都是这么出生的,她们当年也都是在家里生的孩子,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怕啥?
就你娇贵!
面对众人的劝说,晓夫回头看了獠娘一眼,而后坚定的说:“额要带额良人去泾阳!”
“额跟着长安君打过仗,额在战场上受过伤,就是军法吏救回了额的命!”
“额信长安君!勿论长安君说甚,额都信!”
乡亲们还想再劝,戈断却是笑道:“晓夫亦已成大丈夫矣!”
“娃儿!去将手推车取出来!”
而后戈断对着乡亲们劈头盖脸的喝骂:“愚夫愚妇!”
“长安君那是天上的神明下凡历练来了,长安君还会害咱不成?!”
“朝廷明令,额等又焉能违抗?!”
“谁再敢聒噪,打!”
上级已经下达了明确命令,你们却当着额这个里正商量着抗令?
咱土贺里距离咸阳城不过二十余里而已,你们哪来的胆子阳奉阴违!
更重要的是,戈断也曾是追随嬴成蟜出征过的老兵,戈断同样信任嬴成蟜不会害他们。
戈断大手一挥,戈断的四個儿子就推来手推车,又把獠娘塞进车里,撸起袖子推车就走。
末了,戈断还回头吆喝了一嗓子:“晓夫,跟上!”
晓夫赶忙跟上戈断的脚步,连声道:“拜谢里正!拜谢里正!”
戈断亲热的训斥道:“唠叨个甚!省着点力劲。”
“乃翁可是额的老袍泽,而今汝家中有事,额能不管不顾乎?”
“獠娘既已腹痛便距离生子不远矣,待会儿都轮换着来,尽快抵达泾阳县!”
六名精壮的男子轮流交替的推着手推车,顶着灼灼烈日向泾阳县的方向一路狂奔。
戈断手持里正凭符,沿途开路,硬生生在一个半时辰后便将獠娘运到了医院门口。
但看着眼前这一片由权贵府邸改造而成的医院,戈断等人心里却多了几分胆怯,脚下步子也慢了起来。
在如此富贵之地接生,果真不要钱吗?
正犹豫时,戈断便听医院内爆发出一阵喧哗。
“家父受伤过后未曾去寻名医而是来此地治伤,皆是因家父信任汝等!”
“来的时候,家父不过只是断了腿,精气神仍极佳!”
“可现在,汝等却言说家父已逝?!”
“汝等必须给吾一个交代!”
戈断心里一个咯噔,挥手令两个儿子照看獠娘,带着晓夫和余下两个儿子混入门中。
凭着一膀子力气挤开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戈断便见一名华服男子、十余名仆从正对着几名身穿白衣、似是医者的人愤怒咆哮。
听得咆哮声,院门口的一名卫兵当即跑向医院深处、一名卫兵直奔县衙,余下两名卫兵则是毫不犹豫的拔剑出鞘迎了上来,紧紧护卫在医者身前。
主治医者冷着脸沉声道:“令尊离世,非吾等所愿。”
“为救回令尊性命,吾等已是竭力而为。”
“然令尊血流不止,更已年迈体弱,还曾伤了根本,纵是吾等竭力亦毫无办法。”
“吾知令尊离世令汝心头悲戚,然此地乃是治病救人之所在,不是汝等能胡闹的地方。”
“要想哭,归家去哭!”
没能救活病人,这名医者脸上有疲惫,有反思,有自责,但却完全没有寻常医者该有的愧疚、抱歉、无奈,甚至不曾软语宽慰家属。
对于刚刚目睹亲人离世的家眷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精神伤害!
郯末目眦欲裂,竟是愤而拔剑:“汝等名为医者,此地名为医院,却实乃害人之所在!”
“汝害死了家父,却还敢放如此狂言!”
“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今日郯某就要报仇雪恨!”
呼喝间,郯末拔剑前冲!
见郯末动手,一众仆从也当即拔剑。
“仓朗朗~”
郯末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郯末等人拔剑的第一时间,那些围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患者家属们竟是也齐齐拔剑,一时间,拔剑之音有若龙吟!
不止如此,患者家属们还不顾拥挤,争相涌向郯末,口中高呼:“成丁拔剑上前!妇孺老弱病患退后!”
“《秦律》有定:有贼杀伤人冲术,偕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赀二甲!今吾等皆在百步之内,若见贼伤人而不救,皆当被重惩之!并肩子上!”
“贼子袭医,为乱也!拔剑平乱,为功也!此贼之首价值一级军功,额必当取之!”
眼瞅着郯末将被患者家属所吞没,主治医者却率先自卫兵鞘中拔剑,怒声大喝:“都休要乱!”
“敢持剑者,皆罪之!”
呼喝间,主治医者踏步前冲,手中剑猛然劈歪了郯末的剑,而后一击突刺便刺穿了郯末的左膝!
“咔~”
郯末髌骨瞬间破碎,身体踉跄前倾,主治医者却动作不停的拔剑回斩,再一剑斩断了郯末持剑的右手!
废掉了郯末的战斗力后,主治医者方才后退数步,继续警惕的盯着郯末。
“啊!!!”
左腿软倒跪地,看着空荡荡的右手腕,郯末撕心裂肺的咆哮:“汝可知吾是何人?!”
“便是杜县令亦当对郯某以礼相待,汝却非但害死家父,还敢伤吾?”
“今日之事,吾定会上禀县令!严惩汝等!”
不远处,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哦?”
“本官怎的不知本官识得汝是何人?”
郯末豁然回首,就见一名同样身着白衣的医者快步跑来。
这个人,郯末曾经见过。
他赫然正是为郯末之父进行手术的医生之一,郯末依稀记得,旁人呼其为第一助手来着!
郯末懵了,一时间就连手腕和膝盖的痛苦感受都弱了几分,不敢置信的失声发问:“汝、您便是杜县令?!”
杜兰冷然俯视郯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官便是泾阳县县令杜兰。”
“本官背靠大秦律法,何必对汝这行乱贼子以礼相待!”
郯末自被迁入关中地后便第一时间跟在父亲身后走动关系,数次与父亲一同登门拜访县令杜兰,却被告知杜兰近来十分繁忙,无暇见他。
彼时郯末还以为杜兰是在借口公务疏远于他。
郯末万万没想到,杜兰是真的在忙于公务,只不过杜兰所忙公务不是简牍,而是治病救人!
郯末更没想到,杜兰竟还会成为医治自己父亲的医者之一!
彼其娘之!谁家县令会来医院兼职医生?
这谁能想得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