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显然没想到嬴成蟜会问出如此问题。
缓缓收回前倾的上半身,嬴政轻声赞叹道:“朝中群臣多以为乃兄成竹在胸、胜券在握,早已对天下统一心有定计,只是未曾提前告知诸卿。”
“仲父虽知当今大秦并不具备统一天下的条件,却以为乃兄是迷失于骤然辽阔的疆域、逐一俯首的敌国,以至于乃兄骄傲自满、盲目自信。”
“乃兄未曾想,王弟却知乃兄心有彷徨。”
“知乃兄者,王弟也!”
这番话,嬴政说的真心实意,嬴成蟜也不自觉露出笑容:“知弟者,大兄也!”
“弟不懂朝争,看不清大局,很多时候也没有自信。”
“但弟怎能不知大兄?”
嬴成蟜自幼便没有像嬴政那样练习、琢磨去如何看穿每一个人的内心,嬴成蟜将全数精力都砸在了嬴政身上!
所以嬴成蟜不善朝争,也没有嬴政那样仅凭数天接触就能看透一个人的本事。
但他独独看得懂嬴政——虽然只是没有打起精神加以戒备的嬴政。
看着嬴成蟜略显骄矜的模样,嬴政哑然失笑:“倒是乃兄小觑了王弟!”
“也对,若非王弟有一双慧眼,如何能看穿敌军布置,又如何能接连挖掘出刘季、张良、苏角、英布等一众贤才?”
嬴成蟜不自觉的露出笑容:“大兄便是再怎么夸弟,也莫要想转移话题!”
“大兄心中焦急惊慌可否与弟坦言?”
嬴政轻笑摇头,沉默片刻后问出了一个跳跃性的问题:“王弟可还记得你我兄弟的梦想是什么?”
嬴成蟜毫不犹豫道:“统一天下、一统天下、解生民数百载之倒悬、止天下数百载之苦战,留千古承平之大业以传后世!”
十余年前,一个气质阴郁冷酷的小娃娃躺在宫墙内仰望苍穹,许下了如此心愿,躺在他身侧的那个清澈温和的玉娃娃挥动着嫩藕般的双臂欢呼:俺也一样!
在当时,这只是一个梦想,甚至是可以让所有大人发笑的稚子童言。
纵是春秋五霸也不敢想象这句话的前四个字,区区两名孺子却不满足于此?何其可笑!
但今日,这句话却已不再是童言,梦想的第一步已在他们脚下,只要抬抬腿就能触碰的到!
嬴政却自嘲的笑道:“统一天下、一统天下、解生民数百载之调悬、止天下数百载之苦战,留千古承平之大业以传后世!”
“昔寡人不知天高地厚、世事艰难,更是被从一介阶下囚骤为大国公子的荣耀迷失,竟是说出了如此狂妄之言。”
“莫说是统一天下、一统天下,便是亲政掌权之日,寡人亦已年二十二!”
“有幸得王弟出生入死、冲锋陷阵、浴血拼杀,为乃兄的梦想而战,乃兄终于得见统一天下的曙光和希望。”
“而今日,乃兄年已二十九!年已二十九啊!”
“即便我大秦能携大旱之利攻灭代国,甚至于一战连灭代燕赵,乃兄亦已三十有一矣!”
明年代地大旱,并不代表明年大秦就要兴兵攻代了。
即便再怎么大旱,人喝的水都有办法解决,旱灾最大的影响是庄稼没水喝,将会歉收甚至是绝产,进而导致存粮已绝、新粮不收、万民饥馑、上下皆乱!
所以大秦如果真的要借大旱对代兴兵,那么时间点至少也要在明年秋收之后,甚至是后年年初的冬日里。
彼时的嬴政,时年已至三十一岁!
嬴政二十二岁才终于成为天下七雄之一的最高领导人。
二十三岁才以最高领导人的身份彻底掌握了天下七雄之一。
二十九岁才刚灭了天下七雄之四,得八分之天下。
即便接下来的计划一切顺利,嬴政也要到三十一岁的那一年才能统一天下。
三十一岁才能结束统一战争,执掌整个天下!
太晚了!
相较于嬴政的梦想而言,真的已经太晚了!
嬴政能不急吗!
但是很显然,嬴成蟜完全无法共情嬴政。
想来,刘邦、朱元璋等人恐怕也都无法共情嬴政。
面对满目自嘲的嬴政,嬴成蟜半晌才憋出一句:“孔子曰:吾三十而立。”“大兄时年三十一岁立天下,也挺好!”
嬴政幽幽发问:“弟可还记得父王享年几何呼?”
嬴成蟜豁然看向嬴政,终于明白了嬴政为何会如此担忧、如此急迫。
身为儿子,嬴成蟜怎会不知嬴异人仅享年三十五岁!
莫要看现在的嬴政将入壮年、慷慨激昂,但二十九岁的嬴异人还没继位、甚至还没成为太子,彼时的嬴异人没有班味的侵扰、案牍之劳形,比现在的嬴政更健壮、更有少年意气。
任谁看到二十九岁的嬴异人,都不会觉得这名壮小伙儿的寿命仅剩六年!
彼时的嬴政同样不会想到,这个曾经抛弃了他,后来又挽救了他,甚至是让他有机会成为大秦的王的男人,会那么快、那么匆忙的离开人世。
那么高大、那么壮硕、那么年轻的父王,怎么会死呢?
嬴政想不通啊!
就算是现在的嬴政身体素质很好又如何?当年嬴异人的身体难道不好吗?他还是那么突然的就死了。
而童年时多有交集的赵王偃亦英年早逝这件事更是给了嬴政一记重创。
嬴政再也不会因为自己年轻而觉得死亡距离他还很遥远。
在嬴政看来,或许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日落,死亡便会与他不期而遇!
嬴政怎么能不怕啊!
嬴成蟜温声宽慰:“弟怎会忘却?”
“父王操劳过度,以至于英年早逝。”
“大兄承父王之大统,自当好生保养身体、少熬夜、多运动、多去后宫玩一玩。”
“如此,大兄寿数自会远迈父王!”
嬴政再问:“王弟可还记得祖父享年几何?”
嬴成蟜怔然。
祖父嬴柱,享年五十四岁!
虽然祖父嬴柱也算不得长寿,但祖父嬴柱也还比嬴政多活了五年呢!
嬴成蟜的笑容掺上了一丝丝僵硬:“弟怎会忘却?”
“祖父享年五十有四,曾祖父享年七十有五!”
“曾祖父之寿数,足以证明我大秦王室绝非短命之族。”
“大兄无须多虑!”
嬴政的目光颇为空洞,但嬴政的余光却始终停留在嬴成蟜脸上。
嬴成蟜自觉自己压下了心中涟漪,然而嬴成蟜情绪的那一丝停滞却被嬴政的双眼完全捕捉!
嬴政眸光略略一暗,面色却是不改的幽幽道:“昭襄王四十年,曾祖父废宣太后、逐四贵,至此曾祖父方才彻底掌权。”
“然,昭襄王五十六年,曾祖父执掌大秦十六年后,曾祖父崩!”
“祖父享年五十有四,继位三日后,祖父崩!”
“父王本壮硕,继位掌权三载后,父王崩!”
“王弟言说我大秦王室非短命之族。”
“然这秦王之位,却煎人寿也!”
嬴政疲惫、寂寥又苦涩的目光转向嬴成蟜,诚恳的问道:“乃兄这一身寿数,又能撑得住几年煎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