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河水正渐渐地化冻,靠岸的冰轻轻地碎开,裂成流动的浮冰。天气依然寒冷,但时间快要到中午,恒星已经热了起来。
巴图萨·纳瑞克在岸边横放的石头上坐下,从长袍里摸出一个速写本,手里的笔在纸上游离了一会儿,定下画面的框架,便开始勾勒一座高塔的外轮廓草稿。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姑娘从村庄的小道上捧着一木盆的衬衣和粗麻袍子走过来,她的脸部线条很硬,有些不常见的凶相,白色长发编成两股辫子,一前一后地落在肩膀两边。她瞥了纳瑞克一眼,扬起淡色的眉毛:“教士,你在这儿啊。”
“我在,”纳瑞克回答,在手指间转了转笔,他没有什么可以给这名凡人的,如果在村庄里,他可能会给她一对他闲暇时织的毛线手套。“上午好,阿廖娜。”
姑娘在几米外的距离蹲下去,砸开冰块,把衣服浸进水里。纳瑞克盯着她的手,那儿连冻着的痕迹都没有几分。这片半蛮荒世界上的人体魄都好得不一般,如果让他们稍稍去做些训练,恐怕能直接跑去连队里开坦克。
“我还是不明白你昨天说的,”过了一会儿,阿廖娜斜过脸孔问,“你跟我们讲,神皇确实在我们的世界外头,但又喊我们不要随便信祂。我搞不明白,教士。”
“你听起来是没有明白,”纳瑞克笑了笑,“我们的确要相信宇宙里有种终极的正义,可那不是……”
“别这样说,教士,”阿廖娜甩了一下头,把掉到前头的辫子甩到脑后去,从盆里找出一件缝得针脚很细的小女孩的小羊皮衬裙。
“我给你一个建议,我是村里一等一的聪明人,可就连我都打心底里闹不清楚你的道理。你还是和我们多讲讲你的那些——”她挥了挥手,一串阳光缤纷地折在扬起的水滴里,“那些‘老故事’。”
“那你要等我做了梦才行,”纳瑞克说,低头看了一眼他的速写本,“我自己是没有故事的,也没有什么过去可言。我只是为祂作代言罢了,只有祂令我看见了,我才能为你们宣讲那些历史故事。”
“这样有什么要紧,”阿廖娜爽朗地笑起来,浅色的眼睛像初生的狼一样地亮堂,“我才不乐意听讲经的道理,我喜欢故事。”
纳瑞克叹了口气,仔细地思量着他接下来要用的措辞。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风将他的声音和潮湿的水汽,还有地上湿泥土那股青草的涩味卷在了一起。“像昨天,我才见到几个新的画面,我正画它们呢。你想听,我就预先同你讲了。”
——
那时候是一个收割日的晚上,男孩早上和叔叔与父亲一起出去打猎了。两个成年的猎手抛出的长矛扎进了族群里落单的一只幼崽,那个男孩的动作很矫健,他用石头磨的刀在空中划了一道色彩很冷的弧,钉在那头皮毛油亮的小型哺乳动物背上。
他跑过去,刀子剖进动物的血管里为它放血,猩红的流体覆了他一手。
最后成年人拎起动物的四足,他们白天跑得太遥远,就近有石头的洞窟,他们进去歇一夜。这里之前就有人来过,洞窟靠近边缘的地方堆积着蓬松的干草和树枝,还有碎骨粉之类的东西。
天会很快地冷下去,他们把自己藏在洞窟深处的影子里,好像影子中会有热量似的。不,他们只是挤在一块儿了,里头没有风,这样没那么冷。
男孩剖开动物的肚子,用力把刀捅进去,切割那些油脂,尽量不弄破装载那些不好闻的东西的袋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些。他还可以蜷在里面睡觉,他个子不大。
最后他钻了进去,面朝一面石壁,即使夜里石壁上的棱角和纹路都模糊不清。他身上很快被血水浸透了,他拉紧了动物腹部两边的厚重兽皮,之后有一段时间里,他就这么躺着,倾听他的父亲和叔叔开始争吵,没有兴趣搭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就好像那完全与他无关似的。
他盯着石头,听见外面下起大雨,雨水像是从天上被呕吐出来一样嘈杂。不久之后是闪电,雨反而渐渐停止了。光时不时陡然在夜晚炸亮,直到他逐渐听见一阵像踩碎树枝一样噼里啪啦的东西。
接着,一股温度靠近了他,像野兽的鼻息一样喷在他手臂上。还有些亮堂堂的东西,像白天水里有波动的时候那种闪烁的碎片,摇晃着照了过来。他睁大眼睛,那股热量越发地近,就像闪电被什么东西容纳了起来,储存或者关押在某种东西内,转化成一种更稳定的源头。
那是什么东西,发着不稳定的红光,照在这面石头墙上,描着那儿凹凸不平的轮廓,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男孩被那道不应当出现的光镇住了,它的热量和光芒都那么完美,闪烁得比任何初生动物的眼睛还要明亮,就算他的父亲和叔叔停下争吵,害怕地避开那处火堆,他也依然没有理会。
在这儿,只有这亮堂堂的东西具有足够的诱惑力,它像鸟一样扑腾,像动物一样滚热,散发着生命本身的力量。
男孩伸出手,想抓住它落在石壁上的影子。他似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也明白了该怎么创造它。他的心跳迅速沉静下来,稳定地在胸膛里驱使着他站出来,去接近那团正在发出光和热量的东西。
他错了,影子里又多出了一个什么事物,一个很高耸的、山岳似的存在,静静地映在亮光里。他似乎年纪很大了,又好像仍然很年轻,没什么能令他老去。他就在那儿,却又像不属于当前这个时代,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
一看见他,男孩就感觉自己似乎应当与他很熟悉,他的脉搏变快,血管里钝钝地疼痛,世界的速度似乎突然加快,而后又舒缓成一条长河,隐隐地在他周围温暖地裹着。
随后,那道突然出现的影子缩小了,但依然很伟岸地矗立着。他的也许是头的地方正低下来,好像影子正在与男孩对视。
“你是谁?”男孩问,他今夜第一次开口。
影子注视着他,他没有说话,也许他只是一道影子,而文字尚未诞生,故而他没有不经过声音便能够传达的话语。
不久之后,影子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的动作不快,但一种阳光般的触感暖洋洋地随着他的动作而靠近,那种温暖似乎赋予了影子一种颜色,某种偏暖的色泽,向着他温和地靠近。男孩从动物的身体里爬出来,试着抓住影子的手,那种无形的光照在他身体上。
而后,影子在他身前屈膝,半跪在地,他的手臂似乎环住了他周围。一时间,男孩以为这恐怕就是随着那种能够被运用的光与热而诞生的影子,此后每每点起亮光都能见到他的到来。接着,伴着一声疲倦的、叹息般的风声,影子从映着光亮的洞窟里消失了。
在男孩醒来的时候,他依然蜷缩在动物的躯体里。
昨夜亮起的那种光早就熄灭了,重新照耀在他脸上的是外界的阳光,还有雨后干涸的泥土气味在他鼻尖翻涌。雨天的泥土里总是有一种摸不准的新鲜气息。
他站起来,又望了一眼石壁,开始觉得昨夜的影子都是他们睡着之后,在那紊乱的世界中会发生的事情。不过,他突然开始期待……他还会再见到那道影子吗?
他走到洞窟边上,眺望外界的原野。昨夜烧着的东西已经在来往的风中化作焦黑的灰尘,这儿似乎什么都没有过,然而确实有些东西改变了——或许不止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能带来的改变,那种自然的启示或许远远超过一次瞬时的庇护。
男孩蹲下,凝视着那一堆灰烬,伸手拨开里面的杂质,好像能从中找到些亮闪闪的碎片。确实有什么东西还藏在这儿,他触碰了一下,手上像被咬了一样疼。他思考着,盯着那一星半点很快散去的亮光,一个新的名词在他大脑边缘酝酿,突然之间跃了出来。
火。
他站起来,回头看着他的亲人。他们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男孩清楚。还不是现在,但世界一定会因为火而改变,那改变将是彻底的。
——
“火,”阿廖娜说,在纳瑞克身旁席地坐下,“它有一个被发现的过程。”
“你很敏锐,姑娘,”纳瑞克说,“你的描述比我想象的要准确。”
“当然了,没有什么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就像总要有头一个人知道,亚麻可以抽出那种丝……”
“纤维。”
“好吧,纤维。在没人告诉我可以这么做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我们的衣服不是从河里漂上来的。”阿廖娜解开她的头发,开始重新编。“就像肯定有人发现了你的盔甲可以用铁打造出来……”
“陶钢。”纳瑞克笑了。
“哦!教士!”阿廖娜懊恼地拽紧自己的头发,用力把三股鞭子拉得更加紧实,“可你还没有讲到你画的塔呢。你也没说那个影子是什么……这不是帝国真理说的巫术吗?难道那个男孩是个巫师?”
“官方一些来说,是未认证的灵能者。”纳瑞克微笑了一下,“如果你一定要给他归类。”
“会被第十五军团抓走的那种灵能者?”
“恐怕这段时间不会了。第十五军团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继续负责这项职务,我猜。”
“好吧,我还想见见星际战士呢。我只听说过他们,听说都是五米高的大个子,”阿廖娜抬头,如果她不是正在编辫子,她肯定要比划一下。“什么都能吃,会抓走小孩子,男孩子当成武装修道士,女孩子被吃掉。”
“就算是怀言者,也不会吃小孩。”纳瑞克说,他的笑容没有受到他口中词汇的任何影响,就像他与它不再有关联。
“听你的,你懂得多。再来说点什么吧,教士,比如讲讲那座塔——对了,如果你还愿意陪我们犁地,可能我们就愿意信你的教派了。真的。”阿廖娜说。
“后天的任务是帮你们开卡车吗?唉,我可没有时间总待在这儿,顺着光辉之路,我就要去下一个地方了。”纳瑞克说。“不过,我还是与你说说故事吧。”
——
一座未竣工的高塔耸立在平原上,数不清的士兵死在塔边,被雷鸣电闪中的刹那亮光所照亮。鲜血与尖叫的余音依稀萦绕在高塔周围,破碎的肢体和熔化又冷凝的盔甲残片融合成一团肮脏而野蛮的团块,肆意地堆积成血肉的城垛。
戴冠的男人手握一把滴血的长剑,在高塔之外的门厅中静静伫立着,凝视这座塔楼上,每一根廊柱、每一处交错的飞檐与拱门,每一面广阔而精雕细琢的拱顶上都密密麻麻地排布着不计其数的文字。
环绕着他周围,厅堂之中倒下了二十具尸首,他们的口部被未知的力量烧穿,牙齿和唇舌熔成一团凝结的团块。冰冷的霜冻封锁了他们的面容,也终结了他们口中的言语。不论那曾是多么强大的力量,拥有何等的潜能与可能性,此刻都已经终结在戴冠男人的浩瀚力量与无情屠戮之下。
男人手中的长剑上,火焰渐渐地熄灭了,而周围墙壁上变幻光影中影子的扭动越发肆意与不受拘束,似乎正要有什么东西从中诞生。这本不足以阻挡男人继续前进的步伐,然而,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渐渐地止下。
冰霜似乎变作了某种透镜,在墙壁上幻化出具体的形状。男人的步伐终于休止于此。他的衣袍在风中鼓起,他专注地凝望着墙壁上的影子,心中似乎存在着某种未知的期待。
在他背后,一个新的来客步入了大厅,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而他的目光则落在前方戴冠男人的身上,久久无法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