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亚。
在莫尔斯的记忆中,奥林匹亚是一颗郁郁葱葱的青绿星球。
在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在流星般坠落的原体将新时代的前奏,顺着无形的乐谱线,送往这颗已在旧夜中沉静度过了太久的宁静日子的星球之前,奥林匹亚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不声不响,不动不摇,从嫩褐色树梢上针尖儿般的绿色小叶子,到每个季节都在轮替的一层山崖底端的朦朦的薄雾,还有崎岖岩石间的雪白城池,和城外灌木丛再往外的农田村庄,那些柔和的灯火颤动着微微地燃烧,淌过的溪水拍起在岸边,喃喃地吟唱。
人们骑着一些四蹄的动物,驱动着钉好的木车,带着一捆一捆的兽皮、晾干的鸟羽,或者新收的大麦,如果靠着河流和溪谷,就再加上一车用冰块压好的河鱼,到城中央的集市里头去,扯上彩色的遮阳布,再在货摊边上放一串自己编的遮阳草帽。
然后,就想象着回家时路过的神庙前,诗人们会怎样地歌唱吧。
——来回的路上,记得要绕开路上放牧的羊群,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争端呢?
在城外走的时候,远处的兵营帐篷可以远远地看一看,如果靠得太近,地方领主手下士兵的长矛就要横着往门口一挡。
他们不会让人进去,但就算无聊到换上一身服装,施展一点小小的欺诈术法,进到兵营里,很快你又会无趣地离开。没有办法的,这些地方除了粮食、长矛架子和钱袋,还能有什么呢。
在奥林匹亚,去看这些丘陵,许多的森林,山谷,没有海洋的河流,平坦的欧石楠原野,要塞,星罗棋布的城邦,这些千百年也不改变的景象——不,再添上佩图拉博离开洛科斯之前,最后那十余年的恢弘作为吧!
那么,就还有三十年前建起的一批工厂,一些钢铁的蒸汽,全新的军事防御圈,更多的灰白或黄黑的交通道,地表上看不到但的确存在的新排水道,新的供电体系带来的规整路灯,以及双层的、反射着亮堂堂太阳的、在夏季需要用布帘挡住正午阳光的玻璃窗户……
所有的百态万物,就这样被星球的大气卷着盘旋在大地上方的乳白云层,恒定地包裹在宇宙的寂静之中,像凝固的水晶,或封冻的琥珀,停留在莫尔斯对这里最后的记忆中。
如同一颗双手可以捧起的透彻明净的水晶球,一切都明明白白,干干净净的,汇聚成一个柔和而有节奏的熟悉的字眼,奥林匹亚。
他的……家?
他说出过这个词吗?莫尔斯想,他没有。
莫尔斯知道一定会有些不一样。他失去的时间是二十年,与奥林匹亚作别则超过三十年。
这段时间倘若放在旧夜里,连一分钟、一毫秒的长度都比不上;但现在是大远征,在那明朗的、光华万丈的梦一样的伟大希望闪耀的日子里,万物竞发,梦影闪烁,岁月变化得快得不可思议。
虽仅仅几十年的时间,却不难想象,这颗星球上的人能够补足跨越数百年的科技进展,在佩图拉博和卡丽丰的指引与规划之中,在基因原体亲自的筛选和率领之下,奥林匹亚再怎样变化,都不为过。
忽然之间,一切都出现了,更新了。那颗星球出现在他的视线边际。他没有目标的想象,一下子猛烈地撞上了现实的这一片河岸。
那些闪亮的细细的丝线,由金属编制出的珠冠般的单丝网,明摆着就到了他的眼睛跟前。
浮在轨道上的空间站,在漆黑的宇宙里,突然沙沙作响一般地一圈圈出现,构成数条相互交织的人造的银丝花斑条带,织在整颗星球的外部。
不计其数的商船在空间站与太空之间交换,数量虽不如人类帝国的核心王座世界泰拉,但其以奥林匹亚的似雪云层和若隐若现的青翠地表为背景,结合精心规划的条理性,带来的规律的穿插和交换,反而强调了规则性与实用性相互结合的美感。
在云层之后,曾经如油彩般深浅不一的绿色星球中,一条条顺着地势而行的银黑墙体,令莫尔斯联想起星际战士肩甲上的银边,抑或是天鹰旗边沿飞扬的流苏,将原始的青绿素材重新分割、利用,转换为经过调整的、适应全新时代的另一种东西。
奥林匹亚。莫尔斯想。
它就像一棵枝叶繁盛的老橄榄木,浓绿一片,耸立万年,枝桠和嫩叶子年复一年地私自摇晃着,在偏僻的平原荒野里,沙沙地对着它们自己说话,让寰宇黑绒般厚重而隐蔽的天幕盖着它。
直到有一日,人们找到它,发现它,用金银的彩带点缀它,让它被重新发现了,让天空重新地用另一种明亮又欢欣的方式笼罩着它,直到它被千千万万道金光重新地喷洒上一层清亮的釉。
它不一样了。不再是以前的奥林匹亚。即使它依然用着那個尤其古老的名字,但它却已经离开了莫尔斯的记忆。
不止是第三十个千年的记忆,它真正离开的,是三十个千年之前,那些曾经属于他,也唯独属于他,与其他寥寥数个幸运或不幸者的记忆。
那个更为远古的奥林匹亚,最初的那一个。
莫尔斯不确定该怎样形容现在的……奥林匹亚,现在它是一颗独属于佩图拉博的星球,铁之主的试验城与理想国。它是关于未来的一个前瞻性的缩影,和对过去的变革宣言。
他静静地隔着铁血号的舷窗,望着被改变后的星球。
舷窗当然是关着的,反射出他自己的脸,那张被乱糟糟的黑色头发划分出的苍白的脸孔,以及似乎总有些嘲讽意味的神态。
从外表上看,他是没有什么变化;但佩图拉博和奥林匹亚在向前走,帝皇率领的时代在不断地迈步,把乡间小路上不利于载具前进的水坑、楼梯扶手上剥落的木屑和田地边缘细瘦而迷人的野花抛在后面。
莫尔斯听着血液在拟造的血管里平静地流动,他并不感到彷徨或者困惑,也不十分激动。
如果他仍然喜爱这片土地,那么就是因为它是佩图拉博的作品。
——突然,所有的思想都相互聚合,构成一根绵长的线绳,穿过迷宫,通向一个明确的终点:终点写着一些字,读起来像是他许多年前熟悉的语言,意思大致是,这里名为奥林匹亚,但不是泰拉的奥林匹亚。
从一开始就不是。
在漫长的时间河流中,它曾经一度相似过,成为过……或许这份相似里也有他的几分手笔吧,他不会承认。
现在,当河流分叉,星球选择了更好的河道时,它就永远不再是了。
不,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他从来不是执着在过去中的人。
佩图拉博的成就令他骄傲。
他从窗边转身,许多熟悉的面孔都聚在佩图拉博的办公室中。
无声无息得如同不存在的康拉德·科兹;坐在文件堆上的马格努斯;象征着荷鲁斯·卢佩卡尔的那块数据板——此时板块画面中央空空如也,只剩一张标满军事标记的地图挂在书桌后的墙上;各自占据一张单人沙发的福格瑞姆与费鲁斯·马努斯;因为室内太过拥挤而跑去走廊上聊天的安格隆与伏尔甘……
当然,还有佩图拉博自己,换回奥林匹亚式的托加长袍,握着另一块数据板,坐在他的钢铁座椅中。
“莫尔斯,”佩图拉博说,放下平板,指了指窗外,“铁血号即将抵达能看见我的太空要塞的星球半面。”
“你的太空要塞啊……”莫尔斯挑起一边的眉毛,用他平时无所忧虑的轻快状态说话,“和山阵号比起来怎么样?”
“从哪个方面比较?”佩图拉博问,“我要从哪个角度开始陈述铁原号的优点?”
在他背后,福格瑞姆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罗格·多恩把他的山阵带来了,如果能直接放在一处比较,就是费鲁斯最喜爱的竞争模式,”凤凰说,“这还是我第一回看见两座太空要塞位于同一个恒星系内。”
“它来了,”科兹说,以他独有的梦呓般阴冷的口气说,但这次却是用于描述现实而非幻象,“铁原号?”
“铁原号。”佩图拉博确认道。
他从铁椅中站起,来到窗边,凝视着它的造物逐渐在奥林匹亚星球朦胧的边缘显露的轮廓。
首先是一道约有三分之一个奥林匹亚直径长度的铁灰色线段,出现在星球的侧边。接着,线段向一侧展开了,变成一段弯弧,又扩成一道弯月般的边,最后,一轮铁灰的圆环正对着铁血号的窗,定定地停住。
在这直径约两千千米的钢铁空心圆环框架外侧,隐藏在密封完好的铁质缝隙背后的,无疑是众多的探测仪器、远程炮台和虚空盾发生装置,任何一段圆弧,都可以补充一支舰队的火力输出——并且火力水准对标的自然是钢铁勇士的满编攻击性舰队。
费鲁斯·马努斯在他的座位上侧身,银镜般的双眼中尽是铁原号的架构形态。他是最能看懂佩图拉博的要塞设计的基因原体,正因如此,他格外为第四军团之主在这座要塞上倾注的心血和技术而惊讶。
空心圆环之中,嵌套着三层的同心圆式分区,中心的圆形成内聚的高耸形态,像一座双面的高塔。这无疑是铁原号的核心大厅的所在,与供能及传动等等复杂机械装置的操控中枢。
外侧两层中,每一轮同心圆划分为规整的多个大段,作为不同的功能分区。不同的段,与不同的环,中间都有肉眼可见的空隙;段与段之间,依靠其共同依靠的银白环形圈固定;环与环则以圆心向外延伸到框架上的三根笔直钢条锁定。
这些分圈层嵌套的结构,组成了太空要塞的主体结构,就像一座分段的旋转日晷,映照在恒星的光芒之中,漂浮在泰勒弗斯雪山的上空,无论是哪一面,都被光芒与反射的纯净光泽所环绕、衬托,几乎像是在自主地散发光明。
……或者一座城池,漂浮在星海之中的水上城池,在清醒梦中闪烁着明媚光辉的理想之城。
在封闭的舰体外侧,很难分辨每一个具体的分块究竟有何作用,不过莫尔斯从不质疑佩图拉博的规划能力。不论是串联区块的廊桥和隧道,还是区块本身不同的大小与布局,都绝对经过一名基因原体的精心设计。
而这艘太空要塞建造所消耗的资源,对于任何一颗单一星球,乃至较小的星系,都完全无法想象。
“感觉怎样?”佩图拉博低头问,“有什么……值得批评的?我将它同时作为城市、要塞和舰船设计。”
“我当时是怎么批评铁血号的?”莫尔斯说,“我记得我给你挑了至少一百个刺,佩图拉博。你确定要当着……”
他意有所指地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内的基因原体们。
福格瑞姆正专心听着佩图拉博和莫尔斯的对话:紫衣凤凰对能教导出佩图拉博这样一名基因原体的导师的好奇是与日俱增的。
他虽遗憾于无法在一旁继续观察两人的相处,但依然自觉地说:“我们先去找外面的安格隆和伏尔甘?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共同的话题……费鲁斯,别盯着铁原号了,你的母星总不能挖石头造一艘给你。”
“算了,”莫尔斯少见地退让了,他拍了一下佩图拉博的宽大衣袖,“我们换一面窗……不,好吧,我就让你骄傲一会儿。在这里看它的外观,我是挑选不出什么明显的薄弱点或缺陷的。如此简练的图形设计,还有多少能调整的?所以,如果你要问,我只能说……”
他笑了一下,“没什么可批评的,佩图拉博。很有创意。考虑到罗格·多恩不在这里,我会说至少从造型上看,我更喜欢这座要塞。何况伱终于不再滥用黄黑条纹了。”
“……我在。”罗格·多恩的声音从被佩图拉博放下的平板中传来。
“哦,好吧,罗格·多恩。”莫尔斯并不在意,“我并不是背着你批评你,我的本意是背着你夸奖佩图拉博。”
“正是如此。”佩图拉博说,从窗边转回来。在得到赞许后,他的举止仍然维持在镇静的范围之内,一如往昔,沉稳而克制。
“谢谢你,莫尔斯。”他平静地说。
康拉德·科兹无声地笑个不停,“借我用一下浴室,佩图拉博。在降落的随便什么设备准备好后,再喊我。我感谢你。”
“我从来没想过世界上会有比我还注重清洁的基因原体,”福格瑞姆自嘲道,撩起他铂金般的长发,让它们从手指间滑落,“我想这些头发足够顺滑了,你觉得呢?”
“嗯。”费鲁斯说,仍然专注地看着铁原号的外形,嘴唇小幅度地动着,似乎是在进行一些秘密的计算。
“费鲁斯!”
“哦,你的头发很好,福格瑞姆。”费鲁斯说,顿了一下,“真的。”
“那么,等康拉德回来,我们就可以出发。”佩图拉博点头,康拉德·科兹则悄然滑出门外,其速度之快、行踪之诡谲,让正巧经过门口的伏尔甘小小地吓到一个瞬间。
“我们先去我的太空要塞参观,还是先回地面?”佩图拉博回到座位上,看着莫尔斯说。
“地面?”莫尔斯挑了一个选项。
“好。”
——
“我以为你会陪他们一起游览你的主城,佩图拉博。”莫尔斯拉了一下飞行器舱室内部的磁扣,像个正常人一样将自己固定,即使他并不需要。“那是你的客人,奥林匹亚之主。”
“他们是基因原体。”佩图拉博回答,坐在舱门边的座椅上,为罗格·多恩的山阵号签发临时的奥林匹亚通行识别证。
“我的兄弟性格各自不同,喜好也不同。与其将他们全部束缚在一处,随我一齐行走,不如让他们随各自心愿自由地观赏游玩。奥林匹亚已经为今天做好准备。最后,我们在洛科斯的王宫大厅中会合即可。”
“有些道理。”莫尔斯认同了他的理由。他等待了一会儿,问:“洛科斯变化大吗?”
“尚可。”佩图拉博回答,“我沿用了三十年前的我设计的城市框架,即长王子政变后的重建城池的设计格局。现在的建设主要以增添建筑和非居民区的局部重排为主,不会变化到你认不出。”
莫尔斯微笑道:“我已经快认不出奥林匹亚了,佩图拉博。她如今是一颗在汪洋宇宙中散发光辉的明珠,独一无二,举足轻重。她是你的星球,完全属于你。你居功至伟。”
佩图拉博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我保留了一些东西。”他说。“你不会认不出奥林匹亚。”
飞行器平稳地降落,风压将周围的草地卷平。舱门在气流中开启,佩图拉博取下驾驶用的那根伸缩线缆,率先离开,等待莫尔斯跟在他身后出来。
这是一片山崖下方的丛林,草木茂盛,枝叶遮天蔽日,飞鸟在林木间不见踪影地鸣叫。动物的蹄印和野兽的生存痕迹分布甚密,在深绿色的叶片和苍苍的天幕中无处不在。
处在此地,抬头仰望而去,除去环绕整颗星球的轨道空间站在高空划出的细细银丝之外,竟看不见任何一处科技突飞猛进的证据。
一切被封存在一种缓慢而祥和的原始之中,由较矮的蕨类托底,由空中密布的林叶封顶。
莫尔斯注意到树干上宛如滚烫刀刃切割出的一些狭长痕迹。
他伸出缠着黑布的手掌,接着,想到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内在的躯壳,他犹豫了一下,让黑布从手掌上脱落,直接用手指触碰了那些火烧之痕。
“洛科斯鹿……”他说,顺着痕迹的走向看往密林深处。
“你的狩猎方式真是不讲究,”佩图拉博说,“简直是滥用灵能。还有前面,那片被你整个翻搅过的土地,那里被扭断树根后又遭遇封冻的树木,过了好些年才逐渐恢复。”
“能在约五十年之内恢复,算什么好些年?不过一眨眼。”莫尔斯反驳道。
“好吧,你说得对。”佩图拉博叹了口气,“正是一眨眼。不过你的眨眼有些漫长。”
“哦,你终于退化到把形象的词汇当成用于字面意义理解的表述了?”
“谁知道呢?”佩图拉博问,小心地拨开前方挡路的树枝,防止这些树被自己掀翻。
“好吧。”莫尔斯叹了口气,向着密林打了一个响指。刚刚长好几年功夫的树木被再次向两侧扯开,翻卷出一片湿润的漆黑土地,随后,剔透冰晶再度镀满这条由树木拱卫而来的笔直道路,霜晶莹莹,华美非常。
“我相信下一个眨眼,它们就会长好了。”莫尔斯说,“现在,让我们快些走,别再像在黏液上向前滑行的软体动物一样缓慢了。”
佩图拉博面露笑意。“如果我放开了走,你是跟不上我的。毕竟我们的身高差距如今……”
“走你的去吧,佩图拉博!”莫尔斯飘了起来。“我不觉得你跟得上我。”
他的声音随着风远远地荡漾起来,在密林之中回响、消散。
他们在冰霜之路上前进,时而莫尔斯在前,时而佩图拉博在前,就像一种莫名其妙的小游戏,其中渐渐地洋溢出一种无意义的快乐。
顺着悬崖而下的风从树木环绕的中心地带向他们吹来,他们聊起一些点点滴滴的琐事,讲彼此曾经是个多大的麻烦,佩图拉博犯过多少杂七杂八的错误,直到那座小小的三层房屋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幢小屋由石板和木板垒起,以本地黏土和植物汁水调配成的粘合剂固定。缠绕着的青藤和嫩芽愈发茂密,几乎挡住了外墙上绘制的图画,并将许多手雕塑像的半成品包裹在藤蔓之中,似是保护,也像珍藏。
那些尖锥、石锤,量尺,刮刀,都还一样一样地散落在矮桌上。
莫尔斯从空气中拽出一把躺椅,没有任何附加的装饰,也没有加上来自马库拉格,或诺斯特拉莫,或科摩罗等等地方的印记。这只是一把手工藤椅,由一个独居了一万五千年的灵魂亲手编成。
他将藤椅放在小院中央,让阳光和微风吹过它,然后躺下,让头发散开。
“你也不来给我扫扫灰尘,除个草,拔掉点野花,”莫尔斯笑道,闭上眼睛,让藤椅轻轻地晃起来。
“我敢动你的东西吗?”佩图拉博说,声音中饱含纯粹的笑意。“你说的简直像这幢房子是你的墓碑一样。”
“你有什么不敢动的,佩图拉博?”莫尔斯说,侧过头,偏向佩图拉博的方向。
他听见布袍摩擦的声音,佩图拉博弯腰捡起一把对他来说小得无法使用的尖嘴凿,放在手掌里摆弄。
“我有什么不允许你做的?”
“我可不敢尝试。”佩图拉博回答,走向房屋侧面,拖出一个推车。
莫尔斯睁眼,撑起上半身。只见推车上摆着一组用黑布遮挡的石像。他没有用超常规手段偷看。
“这是什么?”他问。
佩图拉博的手指在石像的顶部敲了敲。“我记得当时我有件小事没学会做。”
“雕刻出一个足够出色的双人石像,并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你是怎么把我的头敲下来的场景?”
“不是那个,”佩图拉博撤去黑布,让大理石的塑像呈现在莫尔斯眼前。
雕刻的主体依然是莫尔斯和年幼的佩图拉博,但只需一眼,莫尔斯就知道这副场景在现实里绝对没有出现过。
因为他们正在炉火边对坐,各自手持一条烤鱼,莫尔斯的那条焦得只剩骨头,而男孩佩图拉博手里的烤鱼则形态饱满,油光锃亮,一看便是烤鱼之道上的绝顶大师。
“你要在此道上战胜我,又有何必要了?”莫尔斯耸了耸肩,双手捏着自己的脸颊,将嘴角向下压,“帝皇给你的聪明才智,就用在这上面了?”
“你刚刚才说,没有什么不允许我做的。”佩图拉博故作摇头之状,拧眉感慨。
“你一个四米高的基因原体,竟有如此惺惺作态的一日?”莫尔斯说,从椅子上翻下来,“将石料送来,又不可食用。快收去吧,我这里保存了你最初的那个小石块,和之后与安多斯王子比试的那座雕像。你要是愿意,凑成一个系列展出得了。”
佩图拉博舒展双眉,将黑布重新盖上:“我确实很愿意在闲暇时刻多做几组石像,防止我技艺生疏,有朝一日雕刻的水平还比不上我石匠俱乐部里的子嗣。但作为展出……还有待商榷。”
“行了,佩图拉博,”莫尔斯收起躺椅,“你还有什么要同我展示的,铁之主?”
“许多东西。”佩图拉博说,“我们从崖底登上洛科斯的那条小径,我一动未动,不过据说最近有些塌方……我想不影响我们的攀登。洛科斯门口的石像换成了我的塑像,你知道那件事。我最开始设计的大剧院,由于将它承包走的商人经营不善,险些倒闭,幸得卡丽丰将它接下,改成公开的艺术公园。街道上的商铺生意都很好,并且允许星际战士免费用餐,但每个人有限量份额……”
他停顿了一下。“这些是奥林匹亚属于你的那一部分,莫尔斯。”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现在笑得比我夸奖你的铁原号时还夸张。”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笑的时候还不忘了要讽刺我两句。”
“现在帝皇要大吃一惊了,因为我们都什么也不知道。”莫尔斯哼了一声,拍了拍手,将黑布重新缠好,“你都这样向我介绍了,为何不带我直接去看看?”
“当然,你这么多年没有回这里。”佩图拉博点头,和莫尔斯并肩朝着山崖前进,许多年前已故的卫兵米太亚德带他们走过的道路,现在仍然存在着。
“回哪里?奥林匹亚?”
“如果你想……”佩图拉博说,和莫尔斯一起走上他小时候需要人拉一把才能攀登的悬崖小路。现在,他要担心的是不要一不小心把这条路彻底踩塌。“你也可以换一种称呼。至少……我会称奥林匹亚为母星。”
“我的母星肯定不是奥林匹亚,我记得我和你说过……”
“你指过夜空,我记得。当时你指的其实是泰拉。”
“记性真好。”
“所以你要怎么称呼这里?”
“哦,你以为我会说什么?家?哈哈,可别想了。”
他们不知疲倦地闲谈着,走过平原,谈论当时阿克斯人和洛科斯卫队的战斗,想起佩图拉博的那把剑;穿过城门,在这里曾经烧起过一场火灾,但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
在街道上,人们很清楚该怎么欢迎佩图拉博,知晓这位奥林匹亚真正的主人应该如何去接近,或如何适当保持距离;当十余岁的佩图拉博带着他的改革成果经过街道时,人们也是这样迎接那位永远一脸严肃的冷脸青年。
他们路过商铺,经过工坊,有些当时佩图拉博曾经跟随学习的工坊,到现在还开着,只不过主力已经从师傅换成了学徒,或者学徒的学徒。一家贩卖羊皮纸的商铺改行去做水果饼,就是饼里仿佛还有股墨水的味道。
一些以前莫尔斯看着佩图拉博规划城市时,指明了要种植的树木,现在也是长大了,树影儿在窗户上摇着,高高大大的,粗壮的枝丫撑起绿荫,愣愣地张望着街道,地上还散着几片叶子。
他们找到莫尔斯和佩图拉博在皇宫外使用的工坊。地方依然保存着,没有人去干扰,距离因为无人修缮而倒塌只差一步之遥。如今它们门廊歪斜,墙角落灰,阳光透过菱格窗户,往室内纷飞的灰尘里一照,映得像下着灰雪,纷纷地落下。
“这下真是足够像墓碑了,”莫尔斯说,在门口驻足,“但你当年画在门上的几何图案真的很丑。我发誓。”
“我的黄黑条纹呢?”
“勉强能看。”莫尔斯笑道。“我们回奥林匹亚,第一件事难道是打扫卫生?”
“你可以……像你以前最喜欢的那套一样……”佩图拉博暗示。
莫尔斯用手指中间震动空气的符文打了一个响指,整座小屋就如时光倒转,灰尘散去,门墙洁净,漏下的水造成的侵蚀被一种力量补全、复原。眨眼之间,一切回到三十年之前——是的,飞流的光阴的确抵不过一个眨眼。
“这就一模一样了。”莫尔斯轻轻抬起一脚,顶开了门。
“还差满架的作品,你当时把它们收走了。”佩图拉博陪着莫尔斯进屋,手指摸了一下干净的台面,“还有两个人。”
“安多斯,卡丽丰。”莫尔斯回过身,“卡丽丰近来如何?”
“我与她约定要来此……”
“进来吧。”莫尔斯打断了他。就像最初一样。
没有敲门,门口响起一阵轻微的推动声。木门打开,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
那是一名女子,她的侍卫远离在周围,只有一名亲近的侍女在身旁照看。穿一身宽松的金白长袍,微微用力地握着一根镀上铁色的木杖,梳理整齐的发顶戴着她的铁王冠。
即使需要一根木杖支撑,她的体态仍然流露出她内在的力量和坚定,与此同时,也未曾抛却她年轻时便拥有的柔和之美。
她的面容虽已布有岁月的痕迹,皱纹细密,皮肤色泽变深,眼神也不如三十年前一般明澈,但其中依然保持着一种珠露般的光彩,一种唯有时间能赋予的深邃与明亮。
“我的头发是不是有些太卷了?”卡丽丰注意到两人对自己的打量。
她微微一笑,声音和缓,用空着的那只手,捋了捋自己掺着银丝的蜷曲发尾。
“戴了太久你送来的发带,阿博。唉,现在头发都顺不直了——你都回来了,就送我一条新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