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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卯金刀

    芙蓉池戏台在华清宫西面的望京门外,离虢国庄并不远,但薛白开始排戏以来,渐渐找不到机会到杨玉瑶那过夜。

    因圣人恩典,让他宿在离戏台不远的西瓜园舍馆,周围人员众多,于是到了七月初,还得杨玉瑶偷偷过来找他。

    “你升迁之事已说好了?难怪好一阵子不来找我。”

    这还真是两回事,薛白道:“若不是那些宫使一直盯着我,我巴不得每日到你那去。”

    “我知道,玉环真讨厌,我的人凭甚给她排戏啊?还这般忙。”

    抱怨了一会,杨玉瑶还是关心起薛白的前途来,再问道:“你真能留在昭应县?

    “五成把握。”薛白道:“谋官而已,让达奚父子去试试。若不成就下次,反正我上任校书郎才几个月。”

    “达奚珣敢背着哥奴与你交易?”

    “不说哥奴怕我,他至少烦我。”薛白道:“遇到与我有关的事,哥奴下意识该会回避。达奚珣感受得出来,应该敢。”

    “这般简单?

    “压力、好处皆已给吏部侍郎,让一个八品朝衔兼任九品县而已,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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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阿蛮已经到了,催薛白去戏台恭候贵妃。

    事虽小,杨玉瑶却喜欢他运筹帷幄的样子,偏是才聊了一会儿,谢阿因贵妃若遇到唱法上的问题可是要让状元临时改词的。

    杨玉瑶没有这种气派,只有气恼,凑在薛白耳边娇声道了一句。

    “改日来找我,我让青岚帮我,一定降了你这只妖。

    薛白听了不由抬起头,杨玉瑶满意他的反应,这才翩然而去。

    她走之后,薛白还真仔细想了想,该如何去看她。

    峭处。白天他若想过去,守卫该是会放行,但夜里却不方便。

    总不能从骊山的峭壁处攀过去,那附近也是守卫森严。

    从芙蓉池戏台去虢国庄之间隔着一道外宫墙,这宫墙直连到骊山的陡峭处。

    到了芙蓉池,贵妃还未到,旁的伶人都已扮上妆,正在练唱腔。

    扮法海的刘化手上托着个钵,正在独自练戏曲台步,见到薛白,连忙躬身行礼,唤道:“薛郎来了。”

    刘化这人很复杂,他体形壮阔,脸带威仪,站在那时颇有大。

    气质,这点倒像是高力士。但他开始唱戏,既能演出凶恶,也能演出那种宝相庄严之感。

    薛白每次见他都觉疑惑,不由问道:“冒昧一问,你可曾钻研过佛法?

    “薛郎真慧眼,老奴这几日确在研习佛法,为的是扮好法海一角嘛。”

    刘化讨好地上前赔笑,气质一变,完全回到了鸡坊典引宦官的模样。

    薛白惊讶于他能前后相差如此之大,心中赞叹他确实是擅于表演,问道:“试戏时,我便看你有法相。”

    “那是老奴演出来的。”

    “演戏、唱功了得,也肯下功夫,梨园该有你一份地位。”

    刘化听得大喜,讨好道:“那老奴恳请薛郎多写些老奴能唱的角才是。

    戏台上,李龟年、董庭兰等人正在调整曲乐,薛白不通这些,遂与刘化闲聊了几句。

    “你识字,读过书?

    刘化应道:“老奴幼时家境还好,后来家道中落了,才沦落到卖身奴。

    “为何有这般变故?

    “回薛郎,是旱灾。”

    “旱灾?何处?

    刘化道:“老奴是河内郡怀州人,自开元十年起‘自冬涉春,至兹夏首,宿麦将秀,时雨未洽’,久旱连年,入不敷出,再加上阿爷暴死,老奴也就沦为孤寒了。

    薛白留意到,他话里用了几句官府文书上常说的话,大旱不叫大旱,叫“时雨未洽”。

    河内郡怀州就是河南沁阳,与洛阳几乎只隔着黄河,算是离京畿很近的地方。

    “据我所知,开元以来,凡有灾年,朝廷赈济都是十分有效的?”薛白道:“每有灾情,圣人派赈灾使勘察,切加访恤,地方官吏如不能自济者,则发义仓赈给,地方义仓当卓有成效。”

    刘化微微尴尬,应道:“薛郎说的是,怀州大旱那些年,朝廷义仓储备充足,赈济及时。虽时有流民、偶有暴乱,都被迅速平息了。”

    “偶有暴乱?

    在薛白印象之中,大唐盛世一直到安史之乱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叛乱的,他对此颇感兴趣,追问道:“有吗?

    刘化应道:“河内郡那边曾有过几次,癣疥之疾,不过是数十、数百贼人趁灾打劫官府罢了。

    薛白继续追问道:“为何叛乱?因赈灾不利?

    “这....

    刘化没想到他对这个话题如此执着,但反贼为何要造反他又如何能得知,尴尬地笑了笑,应道:“要老奴说,都是些狼子野心、狂妄悖逆的妖贼。”

    那这些妖贼都是什么样的人?”

    “该都是些被谶言所惑、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薛白问道:“什么谶言?

    一直谈这话题让刘化有些心中怵怵。

    抬眼一瞥,见薛白目光灼灼、是真对这些事感兴趣,他遂叹惜了一声,说起更详细的旧事来。

    “老奴家乡一妖贼,算辈份还是老奴出五服的族人,妖贼刘定高,

    被‘手执金刀起东方’的谶言迷了心窍。开元十三年,怀州连着旱着三年,刘定高聚众造反,我阿爷不肯响应他,他遂杀了我阿爷,抢了我的家财,攻打洛阳…….跟他去的二百一十三人,被尽擒而斩,也就平息了。”

    薛白问道:“这些人随着刘定高叛乱,是因信了谶言,还是因为旱灾活不下去了?”

    “开元年间,岂至于活不下去?”刘化笑道:“像老奴卖了身,也还是活得好好的。

    话题自然而然也就移到刘化个人的际遇上来,他说起自己是如何沦落到洛阳、长安,如何学唱曲,如何净身当了宦官…..

    正聊着,谢阿蛮已换了一身衣裳过来。

    “薛郎又躲在这里偷懒,贵妃到了,你快些随我去见。”

    芙蓉池水清澈,让人恨不得跃入水中,求一个清凉。

    戏台便搭在水面上,恰取名为“水榭歌台”。

    台上,李龟年按笛吹奏,薛琼琼在弹古筝,董庭兰以筚伴奏……合成动人的曲声。

    曲声飘进一座单独的梳妆楼,正坐在铜镜前妆扮的杨玉环不由开口唱起来。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谢阿蛮上楼时听得如此动人的歌声,不忍打断,立在门边恭候着。

    还是杨玉环回过头来,问道:“来了?

    “是,薛郎在楼下恭候。”

    “让他上来……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啊,啊……

    薛白登楼时,恰听到这歌声,虽只一个“啊”字,却也婉转起伏,酥软人心。

    他停下脚步,可看到对面的铜镜里映出的杨玉环那绝世容颜。

    “渡我素贞…….嗯?来了。”

    杨玉环回过头来,笑道:“我起来得晚了些,劳你久等了,快过来,看看我这妆扮如何?

    她与谢阿蛮身上的戏服都是薛白所制,一白一青,全然不同于当世的鲜艳风格,素净了些,仙气飘飘,但在腰身处却又很好地勾勒出了杨玉环的线条。

    不同于李腾空那纤细、脆弱之感,更有韵味。

    衣裳前日还稍微改了一下,因此今日杨玉环特意站起身来,转了一圈。

    “美吗?

    “头饰如何?

    头饰也是薛白设计的,参考的是婺剧里的造型,如花蕊形状的花钿也是此前少见的装束,让人眼前一亮。

    “问你话,头饰如何?不好吗?

    薛白正在想,沉吟道:“鬓角还可以稍作调整。”

    他抬起手,想给杨玉环拨弄一下鬓角,很快便意识到不妥,停了下来。

    彼此虽是义姐弟,这动作确实太过逾矩了。

    “咳咳。”

    薛白停下动作有几息工夫之后,谢阿蛮连忙上前,站在他面前,屏息,让他调整她的鬓角。

    “有水吗?

    遂有宫娥递上一水杯,薛白手指沾了些水,将谢阿蛮鬓边的头发稍稍打了点卷。

    杨玉环一看,不由眼前一亮,惊喜道:“这样好看,有青蛇的妩媚感。”

    谢阿蛮正觉脸上湿湿的,恼他将她的妆面弄花了,听得这样的称赞,又是好奇又是喜滋滋。

    添了这一点细节,她们对着铜镜看了,愈发满意。

    “没白收这个义弟,真是有两下子。”杨玉环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末了打量薛白一眼,“是个懂美人的。

    她自称一声“美人”都算是太过谦虚了。

    之后无非是排演,薛白领着三份俸禄,却每次都躲在帷幕后悄悄打盹,旁人只当他在沉思。

    这日却被杨玉环逮到了。

    “好你个薛白,我唱得不好吗?你看得睡着了。”

    “回贵妃…...

    “叫阿姐’,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玉环心情好,抬手虚指了他一下,颇显亲昵。

    “我在想,芙蓉池水景如画,若添一折白蛇与青蛇赤足戏水的情薛白话音未了,杨玉环掩着笑意,两步上前,裙下绣鞋一抬,轻轻踩了他一脚,教训了一句。

    “谁与你胡闹?尽想些有的没的,讨打。”

    说罢,趁一群宫娥还没来得及跟上戏台,她自转身走了。谢阿蛮则不甘示弱地瞪了薛白一眼,表示不会戏水给他看。

    “贵妃赐下点心果子,再用心排两遍,马上可是七夕御前献演了。

    说到果子,今年的荔枝也到了。

    “咚、咚!”

    鼓声忽然响起。

    驻守在骊山西面的一名执戟郎站上一块大石,向西面望去。

    他名叫刘展,身材高大,面带威仪,若非看他官阶,旁人只怕要以为他是中郎将。

    此时极目所见,能看到华清宫外权贵别业相连,与渭水畔的昭应城对应……官道上尘烟滚滚,有一队快马正在疾奔而来。

    而华清宫中,一道道宫门被依次打开,宫人们忙碌着奔向内殿,无比繁忙。

    刘展知道那是皇帝为了讨好妃子,特意派人从五千里路途之外运送来了新鲜的荔枝。

    观戏.

    他遂微微冷笑,在心里骂了一句。

    “昏君。”

    刘展知道,待到七月七,昏君将会在入夜后到内宫墙外的芙蓉池戏台观戏……..

    七月七,五行居木,冲马煞南。壬不汲水更难提防,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驻跸于华清宫,李隆基也不必过问朝中的勾心斗角,乐得自在,夜夜笙歌,日高不起。今日又是到午后才起。

    榻上残留着些汗味,有些奇异,昨夜侍寝的美人已经离开了。

    他倚坐了一会,吃了宫娥素手剥的荔枝,醒了神,之后方才起身,由着宫娥为他更衣。

    “开宴。

    “圣人制,开宴。”

    有宦官小步快趋离开大殿,将圣人口谕传出,外宫门缓缓打开。随侍华清宫的公卿勋贵们则依次走向芙蓉池戏台,等候圣驾。

    李隆基则是不慌不忙地登上御辇,出了御殿,从月华门离开禁内,再由望京门离开内宫,至芙蓉池戏台,登上看花台,接受群臣的叩拜。

    今日,杨玉环没有随侍在他身边,而是准备登台献唱,但贵妃的座位却还是给她留着,没有让旁的妃子坐。

    这是圣人的深情。

    时近黄昏,戏却要在入夜以后才开唱,灯火才有气氛。此时先表演的是斗鸡,李隆基看了一会,本着与诸臣同乐的心思,押了贾昌胜。

    管太府库藏的杨钊早有所准备,让人拿出一面扬州水心镜来。气氛当既热闹起来,官员们纷纷围上斗鸡场。

    杨钊探头看着场上的斗鸡,正吆喝起哄,忽感身后有人轻唤了他两声。

    “杨中丞。”

    杨钊转头看去,只见是主持华清宫旁昊天观的道长叶法善,遂笑问道:“真人也想押宝?

    “回杨中丞话,今秦中、河内等地大旱,三月至六月未落雨…….

    “真人。”杨钊连忙打断道,笑道:“让我扫兴无妨,可莫扫了圣人的雅兴。

    此事是不能提的,因圣人在长安时,已在兴庆宫龙堂祈雨,但并无反应,眼下也只有等。

    叶法善道:“老道见圣人方才押出去的那面扬州水心镜背有盘龙,青莹耀日,势如生动。圣人若再以它求雨,必能诚动上苍。”

    “真人这是在逗……”杨钊正要反驳,忽然心念一动,随叶法善的目光向天上看了一眼,轻声问道:“真人会观天相?真能降雨?

    叶法善抚须笑了笑,点了点头。

    杨钊眼神一亮,不由问道:“道长可否再帮我算算前程?”

    “自然使得。”叶法善问了杨钊的八字,掐指一算,思量良久,喃喃道:“杨中丞……该改个名字才好。

    “为何?

    “中丞名字带‘金刀’,早晚有大祸啊。”叶法善捻须淡淡说道。

    杨钊当即惊叹,暗道自己竞从未想到这一点,不由将这老道奉为神人,打算明日就与圣人上书要改个名字。

    天色渐暗,夜幕终于完全降下。

    华清宫内外灯火通明,连芙蓉池上都点起了花灯。

    乐曲声起,《白蛇传》要开唱了…....

    戏台后方,杨玉环开心地舞着水袖,趁着上台前最后一点时间,向薛白问道:“我这扮相如何?

    薛白不想回答她,总说“好看”来评价她的美貌,没多大意思。

    但靠山还是得哄的。

    正好台上已开始唱到“洞中千年修此身”,他遂顺着这歌词答了一句。

    “佳人相见一千年。

    杨玉环一愣,终于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可能是因为要登台了稍稍有些紧张吧。

    紧接着,台上唱道:“离却了青城到江南!”

    随着这一句,杨玉环、谢阿蛮携手登台,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婀娜多姿。

    而后台这边,小生打扮的许合子已站到了薛白身旁。她与薛白的接触最少,但是真的有实力,此时犹默念着戏词。

    唱功方面,薛白能帮忙她的很少,也只能将一把纸伞递过去。

    “多谢,我竟又忘了。”

    许合子极小声地念叨了一句,接了伞撑开,趋步登台。很快,台上便响起了她的唱词,竟是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高亢悠扬,而是温文雅尔。

    “适才灵隐扫先茔,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噫?”

    薛白看得认真,直到第一折戏结束,他往后方看了一眼,才发现扮法海的刘化不在,遂找人问了几句。

    法海方才还在的,该是更衣去了,还有一整折戏唱过才轮到他登台“是还来得及。”

    薛白往远处看了一眼,只见芙蓉池周围还围着禁卫,刘化也不可能乱跑。

    果然,没过多久法海就回来了。

    台上戏曲还在继续,却已能看出反响极好,毕竟是三个相貌身段、歌舞技艺都最顶尖的美人在表演,自是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李隆基并不介意妃子台上表演一事,反而引以为荣。

    他是真的欣赏杨玉环,歌喉、舞技、美貌、身段,以及性情。他深知她给臣子们表演并非是取悦于谁,而是她爱好这些。

    这一切,他都懂,并且能包容,故而从未后悔过从儿子手里抢下她。

    世人永远无法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超越了世俗的限制,甚至超越了男女情爱,因为他们看到了更远的天地,因为音律之高雅,俗人是不会懂的。

    就这样看着看着,到了第三折戏开场。

    周围的宦官们开始换灯笼里的蜡烛,戏台上,宝相庄严的法海手持禅杖登台,开嗓,气势震天。

    “许官人!看你入迷已深,好言相劝你不醒,祸到临头看分明!”

    与此同时,西面的骊山岭上,火光忽然暗了一暗。

    正在外宫墙上远远看着水榭歌台的禁卫转头看向骊山,眯了眯眼,忽大喝起来。

    “那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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