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走了。
阳间执念散尽,转世投胎去了。
恍惚间,祭拜的人群好似感受到一阵风吹过,抬起头来,却又发现天地悠悠,毫无异常。
只有那葬宫门口,桌旁少了张椅子,桌上少了个茶杯儿。
日落西斜,天色入暮。
深秋的寒意随夜而来,祭拜秦九的人们也纷纷下了山去,只留下一地香火灰烬。
余琛坐在门口,取出度人经来。
秦九遗愿完成,经卷金光大放,给出奖励来。
且看那是一本灰蒙蒙的书典,入手之时,化作流光,钻进余琛的四肢百骸。
轰!
天旋地转之间,陷入空明悟道。
在那幻境一般的世界中,余琛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同样是一个炼炁的世界,拥有一条条早已成熟的通往大道的途经。
一个个炼炁士追逐大道,万家开花,精彩纷呈,乃是一个黄金盛世。
而在这璀璨的世道里,余琛变成了一个出身修道名门的天残地缺。
有那无比显赫的背景,绝好的资源,强大的护道人……简直可以说是含着金匙出生。
可天不遂人愿。
偏偏他啊,是个瘫儿。
经络冻结,炁海封闭,四肢僵硬,浑身上下能动的只有一张嘴和眼珠子。
这般先天恶疾,别说炼炁入道,就是如常人一般吃饭喝水,也是问题。
吃喝都由人照顾,没事儿也只能整日枯坐在那山水之间,寄情于天地。
旁人谤之、欺之、辱之、笑之、轻之、贱之、恶之、骗之;他且一笑而过,心平不惊。
随着光阴流逝,时光如梭。
他渐渐老去。
一生未曾踏入修行之道,所以寿元不过百而已。
他的父母,也早已放弃,只愿他一生顺遂,安度一生。
一晃数十年。
某一天,他却听闻。
——天地之声。
天有声,地有声,无垠高山有声,广袤江海有声,天地万灵皆有声。
他开始学。
用凡人之声,出天地之言。
又是十年过去。
他凡人之身,已垂垂老矣,是那弥留之际。
正这时,恰逢天地大变,魔宗降世,整个人间,生灵涂炭。
那煌煌魔宗,甚至威胁到他所在的三个宗门。
魔尊降世,杀得整个宗门丢盔卸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庞大宗门被悍然镇压,天昏地暗,惨不忍睹。
是时,他被人推出来,面对那衣袍猎猎的绝世魔尊,只出一言。
他曰,
“天地生光。”
于是茫茫黑夜,朝阳东升,煌煌神光,照耀天地!
那一刻,举世皆惊!
这个浑身瘫痪,别说炼炁入道,哪怕就是凡人都不如的废人,竟一言沟通天地,言出法随!
魔尊震怒,携万千魔修,悍然杀来!
他又曰,
“天下无魔。”
于是天地清明,数万魔修于那绝世无敌的魔尊,瞬间陷入滚滚火海,灰飞烟灭!
说完这两句,在无数人的惊骇又敬佩的目光中,他闭上了眼,随风消散。
但那两句,大道之声,却被天地所铭记。
谓之,真言。
真言之道,天地之声,一言出而万法随!
幻境当中,瘫儿闭眼。
现实世界,余琛睁眼。
好似过去了无数岁月,又好似只是一瞬之间,余琛脑中,莫名明悟。
他的神薹当中,那杀生剑意,天遁剑意和嗔火之道三枚“道种”一旁,一枚朦胧的符箓,缓缓成型。
它看起来无比复杂,但仔细一瞧又无比简单。
大巧不工,大繁若简,上下沉浮,好似无比沉重。
余琛睁眼,眼中光芒闪烁。
他看着眼前,无尽黑暗,轻轻张嘴。
那一刻,那喉咙当中,声调奇异的声音,缓缓传出。
“风。”
于是,狂风骤起!
肆虐风暴,席卷天穹,猎猎作响!
他便又说,
“停。”
于是,风暴溃塌,消散无形,好似昙花一现。
他又看向那满地的香火灰烬,开口道,“污秽归净。”
刹那之间,话音出口。
神薹当中,那真言之道的符箓爆发烈光!
天地之间,骤然发变!
且看那满地香灰,突然烟消云散,消失殆尽!
天葬门前,一干二净。
那滚滚香灰……就好似完全没有存在过那样。
余琛心下惊奇,又看向天穹之上,试探开口,“日月同……”
下一刻,那神薹当中,恐怖符箓疯狂旋转起来,恐怖的烈光照亮了整个神薹!
恐怖的动荡之间,一瞬间好似要抽干了余琛的精气神!
而天穹之上,也隐隐动荡,好似要发生什么恐怖的异变!
那一刻,余琛在被抽成人干之前,赶紧闭嘴。
一瞬间,风平浪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余琛心头,却是明悟。
——真言。
这就是完成了秦九的遗愿以后,度人经给他的奖励,
一种另类的术法神通。
同时,在那空明悟道的幻境里,余琛也通过那虚幻的一声,领悟了他的第四种“道”。
真言道种。
通过凡人之身,发出天地之音,大道之声。
一言出,而万法相随。
当然,也并非可以肆意妄为。
像什么呼风唤雨,以余琛如今的道行境界,倒是手到擒来。
但倘若像“日月同天”这般违背天地纲常之事,便足以将他整个人都抽干,仍做不到。
他所能发出的“真言”,也和他的道行有关。
道行越高,真言越强。
如此推断,倘若极致,甚至一言来天,一言覆地,也并非不能做到。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当初文圣老头儿活着的时候掌控的力量,似乎也是真言之道的前奏,倘若他不死,继续修行下去,最后恐怕也会领悟此道。
“大道三千,奇妙无穷。”
余琛感叹一句,收拾桌椅,回了屋。
正巧这时,石头的大嗓门儿在灶房响起。
“老爷!吃饭啦!”
翌日。
怀玉城的动荡,还在继续。
那些在柳岩烈名单之上的贪官污吏,还在调查审讯当中。
怀玉城坊间传闻里,各种各样的版本故事传得脍炙人口。
有好事者发现,那通缉令上的黑白戏袍的装扮,和那百姓间流传的戏曲文化中的“判官”形象,如出一辙。
口口相传之间,便赋予了这个杀人凶手名字。
——判官。
也正是自这一天起,判官之名,第一次响彻在这羽化上京。
尽管只是杀了一个小小的灵仓储副司官,还不足以引起那些云端之上的“大人”的注意。
但这个名字,已流传开来。
就像一点星火已经落下,只等一刻,浩荡燎原!
清晨时分。
余琛和石头一起下了山。
在坊市之间兜兜转转,购置了一些菜肉,茶米油盐,混迹在人群当中,毫不起眼。
买完东西,余琛就带着石头,去了那家茶铺,点了一壶茶水,一盘糕点,坐在窗前,一边吃,一边看外边儿人来人往,百态人间。
只是那年轻的茶铺老板今天上茶的时候,动作颇为僵硬,脸色略显苍白。
同时后院儿方向的帘子背后,几个小娃娃探出头来,充满好奇地看看来来往往的客人。
余琛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认出来这些小娃娃正是先前那“夜侠”从金家救出来的。
便更加确信了。
他看着笑呵呵的年轻茶铺老板,开口问道,“受伤了?”
后者也没有隐瞒,洒然一笑,“不小心摔了。”
余琛看破不说破,又随口问道,“这茶涨价了?”
年轻老板看了眼后院探出的那几个娃娃头,对方一见老板看过去,立刻往回缩。
年轻老板苦笑:“多了几张嘴,总得吃饭的。”
余琛听了,点头道:“既然养不了那么多张嘴,为何还要强撑?”
“也不是养不起,累点罢了。”茶铺老板摇了摇头,“再说了,他们都是孤儿,暂时也没得去处,等找到安顿之处,再送他们过去。”
余琛眼睛一眯,“上次你不是说是你亲戚的孩儿吗?怎么会没得去处?”
年轻老板一滞,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余琛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正好茶水喝完,糕点吃尽,便放下一些灵铢,领着石头走了。
出了茶铺,石头瓮声瓮气,“老爷,那老板不老实,他那个伤,不可能是摔了的。”
余琛点头。
他自然晓得,那伤可不是摔的,而是先前从柳府逃出来的时候,被那受雇于柳府的炼炁士追杀所至。
——这年轻的茶铺老板,恐怕就是……夜侠。
那个市井传闻中镇奸除恶,惩恶扬善的夜侠。
“就是不晓得,他做这些事,所图为何。”
余琛摇了摇头。
他当判官,一是瞧不得这世间疾苦,凄凉遗愿;但更重要的是,他能通过完成遗愿,变得更强。
两个原因,方才让他为了冤魂,相走市井,劳碌奔波。
缺一不可。
而那夜侠,看起来他已经因为那些“善行”,自个儿都过得相当困难了。
“石头,晚上你去一趟刚刚那家茶铺,把他所有的茶叶都买回来,价钱可以开高点儿,他家茶叶味道不错。”余琛吩咐道。
“好嘞!”石头点头应是,不多说,也不多问。
俩人又逛了逛,便提着大包小包,准备上山去了。
但突然之间,前方宽阔街巷上,传来一阵喧嚷。
人群纷纷让开,神色惊骇,退了老远。
而街巷尽头,一头数丈之高的血红巨虎,脖颈拴着铁锁,正一步一步迈过街巷。
它浑身上下,皮毛似火,爪牙狰狞,滚滚凶威铺天盖地,让人心颤!
那血红色的眸子,更是透着恐怖的嗜血之光,环顾之间,过往行人,无不瑟瑟!
更可怕的是,在那凶虎背上,竟有一副座驾,上面摆着一张金桌,一张金椅,桌上还摆着精美的水果和糕点。
金椅之上,一个锦衣玉袍的年轻公子倚坐,手腕儿靠在扶手上,撑着太阳穴,双目微眯,似是假寐。
那超凡出尘的尊贵气质,好似刻在骨子里那样,高人一等。
一看,就不是怀玉城的人。
——来自主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