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四更天,白日间的暑气虽然已经消散,但是因为江面无风,船舱里依然闷热不堪。大太公(负责控制船首梢的船夫,相当于领航员与大副)悄悄的在船头甲板载宰杀了一只公鸡,用来祭祀江神保证航程顺顺利利。
原本这种仪式应该要更加庄重繁琐一些的,但是在眼下这种特别的情况下,只能简单的对付一下草草了事。戚老大与吴德伟的交易,大部分下级船工是完全不知晓的,只有他的几个心腹知道部分的内情,在船上拥有一定权威的大太公当然是其中之一。于是前驾长的威势加上船主在后面背书,所以对这次完全不合规矩的仪式,没有一个船工胆敢提出异议。
重庆市区段的江面水流相当平缓,松开缆绳之后,木船开始顺着水流缓缓慢进入了江心航线。
虽然以传统上讲,长江之上一般是夜不行船的,但是依旧有不少货船为了赶货期而选择夜间启航,特别是国府入川之后,因为货运压力加大,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常态。
负责水道运检的重庆水陆统一检查所,晚上一般没有多少人值班,巡逻小艇这时候也大都已经靠岸。
其实这里面蕴藏着一种潜规则,通常选择夜间启航的船只,基本上都装了些犯忌讳的私货,船主们早就使了钱上下打点完毕,只需在桅顶挂起预定好的灯号,沿江的检查站全部都会“从未见过这条船”。
戚老大虽然有一个袍哥的身份,但是他其实是属于船帮的,纯正的川帮一脉,虽然民国初年四川改立了民船商业同业公会,近两年重庆更是搞起了什么船员公会,但是实际上控制船舶与船工们的依旧是各自归属的船帮。国府千方百计的想要从船帮手中夺取这些资源控制权,但是在根深蒂固的传统地方势力以及船工的旧式思想面前,每一次的努力都是以妥协与失败而告终。
就像戚老大拍胸脯承诺的那样,这条运输船大模大样的转入长江,没有受到任何询问与阻挡。两红一蓝三个灯球挂在桅顶上,这条三十吨的单桅船在夜幕下变得就像透明的一样。
安然通过重庆水路统一检查所最后一道关卡,戚老大的货船缓缓的驶入了长江航线,回首望去,已经看不到重庆市的星火点点。
到了此处,并不代表下面的路途中他们就会安全了,他们只是渡过了逃亡途中的第一道难关,出了重庆之后长江航道就变得异常艰险,从这里一直到三峡天险,一路上有不知道有多少礁岩与险滩,那时候只能凭借操控船只的船主与船工的运气与经验,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三分靠人七分靠天。每个月都有不走运的江船沉没,在那些激流险滩遇难,往往就意味着数十甚至上百条冤魂被送去祭奠了江神。
或许是那只公鸡起了作用,头一晚的航行平安无事,没有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日出之后,吴德伟一行人终于被获准爬上甲板透气,戚老大提前警告他们,不要与任何一个船工搭话聊天,特别是白根斐夫,更是不能暴露出他的日本口音。
一行人倒也表示理解与赞同,他们也知道自己身负泼天大案,隐藏身份是最基本的道理,没人会拿自己的小命来赌气。于是吴德伟这行人聚集在船舷的一角,远远躲开那群劳作的船工,无论是吃饭还是休息,都与船上的人尽量保持着距离。
一开始还没什么,时间一久那些船工们也感觉到了这些人的异常,不过比这群人更古怪的客商也载过,船工们只是私下里议论了几句,没人更往深处去想。
但是吴德伟这边的人却开始变得精神紧张起来,原本他们这群人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角色,上船之后被收缴掉了随身武器,更让他们尝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随着时间的延续,枯燥乏味的船上生活让他们精神变得更加虚弱,一些人开始变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船工们稍有一些异常的举动,他们都会以为对方准备对自己不利。
白根就是其中症状最严重的那批人之一,他下意识里就不信任中国人,从小受到的教育里,中国人也都是以奸诈狠毒贪婪的面目出现,个个都是见钱眼开没有道德的暴徒。从军来到中国之后,白根着实是接触到了一大批中国汉奸,这群毫无底线的玩意儿更是坚定了他的那种认知。
实话说他此时就连对吴德伟都不太放心,这个营长表现的过于贪财与官迷,完全就没有一个军人该具有的道德与根性。在白根的眼里,吴德伟的这群部下除了一两个人还有些军人的素养,其他的都是一身流氓习性的无能废物。
不过这样也好,支那军队里越多这种废物,就越有利于皇军对支那的攻略与统治。
白根起初还准备回去之后大力推荐吴德伟,最好让他成为南京政府的军队高官,因为由这种指挥官带领的部队,是完全无法威胁到皇军的安全的。
因为白根已经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意图,所以当戚老大要求收缴所有人的武器之后,他立即就对这个中国船长的决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与戒备。
此时就连吴德伟都不知道,白根的身上还偷偷的藏着一支勃朗宁。这是一个汪伪政府官员送给白根的礼品,这支只有一巴掌大小的武器很受当时中国商人的欢迎,他们还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做掌心雷。
白根很喜欢这支手枪,出任务的时候会把它藏在飞行靴的靴筒里。在他跳伞被俘之后,因为当时有德国人在场,中国人搜查的比较潦草仓促,以至于竟然没有发现这支精巧的武器。吴德伟把他救出之后,当然也不会对其进行检索,所以并不知道白根除了那支南部和一把军刀之外,还藏着其他的兵器。而让吴德伟更没有料到的是,因为他与戚老大表面上的和睦友好,让白根此时连他都一起怀疑起来。
运输船从重庆出发后,虽然是顺流而下,速度并没有加快多少。这条船已经连着经过了十几个危险江段,国府入川之后为了增加航运的效率,在江中十几处浪急滩险的地段,建造了机械化的绞滩站,就是用机械驱动的绞盘代替人力纤夫,把运输船拖过激流地段,效率确实比人力要增加了许多。
这种地段往往聚集了很多等待通过的木船,所以国府也在此处建立了相应的检查站,理由是抽检违禁物资,实际上却成了当地地方的一大财源。戚老大因为在帮里有些地位,川江上人头又熟,也舍得花钱打点,所以检查站往往远远的看到这条船,就挥旗放其通过了,根本不会上前刁难。
过了万县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长江的流向在此转向东西,江面的航道也稍许宽广起来。船工们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这趟船和往日实在有太大的差别,让他们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戚老大的船上并没有携带任何货物,他知道做这种买卖的风险,多一个客商等于多出了一个眼线,一旦东窗事发,那可是要赔掉脑袋的。
原本像这么大的运输船,是至少要配上四五十个船工的,其中除了部分操控船只的水手,大部分船工的任务是负责上岸拉纤,在长江上如果没有纤夫的帮助,根本不可能安然行船。遇到长江的枯水期,某些区域纤夫甚至要用肩膀,扛着船越过浅滩。所以长江上的木船会按照各自吨位的大小配备上少则三四十多至上百人的船员,否则顺流而下容易,想要回到原地可就难了。
但是这一次戚老大只在船上带了三十个水手,如果在下游载了货返航,这点人可远远不够。
随后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则传言,讲戚老大打的其实是跑最后一趟的算盘,他早就把船卖给了湖南的客商,这一次其实就是去送货上门的,船上的这些“客人”实际上就是新船主手下的打手,就等着到达码头后负责赶自己下船,用新雇的水手替换掉自己这些旧人。
这条听上去似乎很符合逻辑的传言,瞬时间就在底层船工之间传开了,回想起出发前的种种异样,加上出发后戚老大的鬼祟表现,船工们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情。
这些底层船工就靠跑船混口饱饭,戚老大这样做不符合帮里的规矩,等于是在砸大家伙的饭碗。但是因为船主是袍哥老大积威已久,船工们只能哀叹自己命苦,敢怒而不敢言。但是心中的怨气还是有的,他们不敢给戚老大脸色看,结果选择把气出在了那些“客人”头上。
于是第三天整整一天,船工和吴德伟手下连续爆发了三四场冲突,最后一次双方还动起了手,结果身手不错的马弁轻松的打翻了几个船工,更是坐实了他们传闻中“打手”的身份。
事件最终在戚老大出面后暂时得到了平息,双方偃旗息鼓握手言和,但是无论是吴德伟还是戚老大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成为了一个导火索,最终酿成了一场双方都无法承受的惨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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