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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筛江(一)

    诉完苦后还不止,黄云岸掰着粗胖似萝卜的手指,一一数着,

    “镇守使大人,道尹大人,县知事大人,道尹公署各科科长,内务科,实业科……”

    “行了行了,我没老糊涂,不用你数给我。还各科科长,他们和你同官阶。”

    前朝的巡城御史,现如今余江县租界区的一介寓公,年逾古稀的李介明坐在太师椅上,吹胡子瞪眼睛,拿着拐杖“哆哆”敲着地砖,

    “我这次脸丢大了,还不许我发发脾气?就只不过请一些后生喝喝茶,小住两天,咳咳,算什么事?”

    随侍一旁的老管家连忙拿出方帕,擦掉李介明嘴角的唾液,替他理了理满头银丝。

    趁这档,黄云岸朝站立身旁的小巡警勾了勾手,小巡警立刻将手中公文包递给他。

    黄云岸接过公文包,吩咐道,

    “出去吧。”

    巡警敬礼后转,大踏步走出了书房。

    待李介明咳完了,黄云岸才把公文包中的信笺取出,屁股离开椅子,弓着腰放在李介明身前的红木大案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和我同官阶不假,可他们是管事的,我是做事的,不一样。这几张纸,您看看。”

    李介明没去拿,光问,

    “这都什么呀?”

    “公文。”

    李介明向后偏了下头,仿佛避之不及,

    “不看,我现在又无官身,不看不看。”

    黄云岸也没强求,

    “不看也不要紧,陈词滥调罢了。我念几句您听听就行。”

    端茶喝了一口,清清嗓子,

    “饱敛钱文,扰盖人民,逆迹昭著……会口充斥则民不安其居,金融恐慌则商不安其业,疮痍载道,不亟图之,不几险无政府之状态——老师听着耳熟吗?”

    “嗯,是挺耳熟的。”

    李介明抚着白胡须,

    “不过,得舟(黄云岸字)你就少卖关子了。”

    “民国二年,胡帅剿灭会匪,取缔各堂口时,通告全省之文书。”

    黄云岸食指磕在信笺上,与信笺下的桌面磕碰,“嘟嘟”的脆响,在偌大的书房里传出好远,

    “这公文上,有段一模一样的。公文上还写,咱们余江城现在是帮社中人,堂帮会匪,白昼横行,几溯民国初年。”

    黄云岸语气凝重,

    “这封公文本来是要发到胡帅那里去的,我正巧在电报局,这才拦了下来。要是没拦下,别说乌纱帽,我人头不保。前线战事暂息,大帅有的是空来料理我们。老师,这次您过了。”

    “把兵器交到李御史手上,便可保安然隐退。别人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呢?”

    李介明眉头紧锁好一会,先前还是嬉笑怒骂的老头,现在语气中压抑不住的真怒气,

    “魏恩亭,九守剑交给我,没了!人,伤了!就连我孙子新纳的妾都叫人开膛破肚!我面子里子丢得一干二净!”

    李介明强压下喉间的骚痒,

    “倘若我不把九守剑找回来,往后谁还会把兵器交到我手上?没谁会!你手下忙,没空帮我找一把剑,我只好舍去这张老脸,去求余江的众帮社帮我找。这都不行?”

    “您干嘛非要那些兵器。”

    黄云岸无奈,忽然问道,

    “您,是不是听信了哪样谣言?”

    屋顶,明黄的电灯泡莫名闪了两下,书房便陡然黑了。

    黑暗中,老管家摸黑从书架上取下火柴,点上一盏备用的煤油灯,置于红木大案上。照亮大案前后。

    “咳咳。西洋人的东西,就是不靠谱。再亮的灯,一没电,须臾就黑了。”

    李介明重咳两声,老管家又连忙将煤油灯提起,挂到房柱上,防止飘出的黑烟,呛到老主人。

    李介明轻抚胸膛,顺着气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现在又不是官,你们藏着什么,我怎么知道?”

    黄云岸手捧茶杯,吹着浮茶,

    “老师切莫听信市井流言。”

    李介明按住太师椅扶手,

    “什么流言?租界五口灭门惨案不是人为的流言?红伞女鬼的流言?识真门的流言?还是……天降神兵,得授长生的流言?”

    “流言罢了。”

    黄云岸说着轱辘话,

    “老师您真是过时了,虽然电灯泡还有煤油灯都是西洋物件,可现在都是咱们自己造的。”

    李介明无奈地叹气,

    “这九守剑我定要拿到手,我的声名不能折了。倘若没忘我们师徒之情,你就……在电报局帮我多站几日。”

    “老师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可能忘掉老师开蒙授识之恩。”

    黄云岸放下茶杯,左手三指伸出,

    “三天,我在电报局再待三天。三天内,电报我全部拦下。这些帮社打锣仔,就是在帮我巡警厅找枪。但是三天后,老师得给我一个够分量的交代。还有,叫他们不准携带火器。动火器乱子可就更大了。”

    正中下怀,李介明毫不犹豫,

    “多谢得舟了。”

    “老师客气了。”

    黄云岸掸了掸黑色制服,皮靴踩地毯上,转身要走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冲李介明道,

    “对了,到年底的租子,老师就不要留了。”

    李介明划杯盖的动作一滞。

    租子。全余江所有帮社不法生意,如名录外的妓馆,大烟馆,赌档。河运走私,歌舞厅坐场,索利市钱等等,都得交黄云岸三成红利。

    这三成红利,就是租子。

    而李介明是替黄云岸收租子的,并且这租子的两成,归经办人李介明所有。

    其余八成上交至他面前端坐的学生,巡警厅厅长黄云岸手中。黄云岸再按官阶大小,职权范围,按比例,分给余江县的其他高级文武官员。

    南余道道尹,南余道镇守使,余江县县知事,道尹官署各科主官……不一而足。

    没有这层底,哪怕李介明面子再大,哪怕李介明伪传黄云岸口令,也没有哪个帮社敢听他的话,如此出格的以匪充警。

    也是凭借这租子的两成,李介明一个旧乾朝就已经致仕的五品官,才得以住洋房,坐洋车,身家富贵,撑起好大的面子。

    见李介明不答话,黄云岸再度张口,

    “老师不会以为光凭我就能拦下所有讯息吧?比我大的官,好几个呢。平时我和他们几个分分,八成也勉强,但现在,您闹出这么大动静,八成不够了。到年底,租子您都别留了。而且,道尹大人的意思是,明年起,您留的租子,一成。”

    一下子少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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