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一本与同道们交流了半天,忽然看见顾宪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由得心头一惊,自己是不是把顾君的风头都抢走了?
他连忙甩开其他人,又凑到顾宪成身前,低眉顺眼的说:“顾君!这次攻讦林泰来,还是由我出面带头吧。”
旁边其他人也齐声道:“是啊是啊,还是钱君准备更为充分些。”
就连顾宪成的弟弟顾允成和亲密战友高攀龙,也在劝顾宪成这次就别争了。
顾宪成想骂街,但碍于人设和形象,只能憋在心里。
抱着不甘心的情绪,顾宪成不由自主的拿出了前辈高人姿态,指点说:
“我只是觉得钱君所罗列的内容里面,涉及到具体数字还是模糊化一点更好。以免被人抓住,反过来作为弹劾失实的把柄。
比如编造出六百三十匹布和五十三根人参这样的数字,太容易被核实虚假了。”
钱一本理直气壮的答道:“可这不是编造的啊,而是真实发生的数字。
林泰来过江前确确实实收到了这么些贿赂,是朝鲜国接伴使李德馨在九月二十八日午后送到九连城经略幕府的。”
众人:“.”
老钱你现在的路子有点野啊,说的跟亲眼看见了一样,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钱一本连忙解释:“经略幕府里有个叫崔五魁的,专门负责朝鲜国事务。
他是京师本地人,我在京师所纳的如夫人,就是他堂妹。
有这份亲缘关系,他会给我透露很多林泰来的私密事情。”
众人恍然大悟,便一起道:“维持言路公论,就靠钱君了。”
还有相熟的同乡语气沉重的说:“钱君保重!”
这是默认了在林泰来回朝后,钱一本会被反攻倒算,不知到时会发配贵州还是海南。
钱一本慷慨激昂的说:“诸君不必为我戚戚,我已经定做了棺材,就放在家中前院,随时候用!”
众人:“.”
顾宪成眼看着大势已去,心中无可奈何。这次的机会。让钱一本装上了!
及到次日,清流党人的优秀代表钱一本上了一本奏疏,主要内容就是弹劾辽东朝鲜经略大臣林泰来五大罪状。
“其一,假冒朝廷授权,与倭寇平壤主将小西行长妄谈和议,实属欺瞒朝廷。
其二,在平壤大肆纵火焚城,破坏友邦陪都。
其三,公然向朝鲜国君臣勒索女色,实属骇人听闻,有损上国之体面。
其四,以过江讨倭为由头,大肆收取朝鲜国官员贿赂,共计布六百三十匹人参五十三根,以私人好恶左右军国大事。
其五,唆使朝鲜酷吏屠戮朝鲜国平民,言称‘宁可枉杀三百’等有伤天和之语。”
看到钱一本的奏疏后,朝臣们在敬佩钱一本的胆大之余,终于感到朝廷里的气氛恢复正常了。
作为一名领重兵在外的大帅,林泰来怎能不被弹劾?朝廷里怎么能没有攻讦他言论?
过了几天,经略大臣林泰来和提督东征军务总兵官李如松的战报分别发回朝廷。
其中林经略的战报平平无奇,中规中矩,乏善可陈,属于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那种。
但李如松的战报却立刻上了朝廷今日热搜榜,如果真有这个榜单的话。
在战报里,除了常规性的战役过程和结果之外,李如松对林经略还进行了严厉的抨击。
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是不顾大局,以身犯险先登,丝毫不考虑后果。
第二是好大喜功,以经略之尊与将官争破城之功,有失大臣体面。
在钱一本的弹章后,又看到李如松的战报,朝廷上上下下终于彻底舒服了。
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大明还是大明,没有产生什么异变。
没什么可担心的,朝廷接着奏乐接着舞。
万历皇帝以密札询问首辅赵志皋,应当如何批答钱一本的弹章和李如松的战报。
赵首辅回复说:“林泰来在外行为不端,虽然立下大功,不便撤职查办,但仍应训斥告诫,令其改正。”
而后万历皇帝将弹劾攻讦林泰来的奏疏全部留中不发,没有给予任何反应,这个信号就算是一种纵容不管的意思了。
能立功又一身毛病的人才,用起来才更放心。
平壤大捷在国内引发的波动,大体上也就是这样。
毕竟无论别人对林泰来观感如何,也不得不承认,身上有无数光环的林泰来攻克一个区区平壤,不值得更多大惊小怪了。
毕竟这可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九元真仙,西北七战七捷先登破城的实践者,北虏无冕女王的征服者,从苏州打到京师从无败绩的常胜者。
不过国内最烦恼的人其实不在朝廷,而是在辽东边陲的宽甸堡。
辽东镇分守宽甸副总兵佟养正,就快被平壤大捷的消息逼疯了。
这个佟养正是地地道道的明臣明将,和历史上更出名的女直后金的佟养正没有一文钱关系。
那个后金佟养正本名佟养真,后来为了避讳才改成了佟养正,和万历二十年的宽甸堡副总兵佟养正并非是一个人。
先前朝鲜国君臣小朝廷被迫渡江避难后,林经略害怕他们在九连城碍事,毕竟九连城是大军过江和粮草运输的必经之地,所以就让朝鲜君臣移居到北边的宽甸堡。
于是分守宽甸堡副总兵佟养正就成了看管啊不,为朝鲜国君臣服务的主官。
本来这工作还算轻松,好吃好喝供着,彼此相安无事。但是自从平壤大捷的消息传到后,朝鲜国君臣就开始躁动了。
要知道朝鲜国有三京,平壤就是西京,当初朝鲜国君臣逃亡时,一度想暂时留在平壤。
只不过倭兵推进很快,兵锋直指平壤,朝鲜国君臣才不得不放弃平壤,继续逃窜。
天兵大军过江后十日,平壤城光复,朝鲜国君臣就动了迁回平壤的念头。
正所谓“梁园虽好却非久留之地”,更别说本就不算太大的宽甸堡容纳了这么多“君臣”,居住体验并不舒适。
而佟养正得到的命令是,不许朝鲜国君臣离开宽甸堡。
朝鲜国小朝廷的左议政尹斗寿奉命与佟养正交涉,询问道:“为何不使我国大王播迁平壤?”
佟养正挠了挠头,有点违心的解释说:“林经略有书信说,目前战局还不稳,倭寇仍有可能卷土重来,所以贵国君臣不宜迁往平壤。”
尹斗寿又说:“即便暂时不宜前往平壤,但义州已经成为后方,总可以迁到义州观望。”
佟养正答道:“林经略还有书信说,义州已经成为大军粮草、物资的转运基地,于大军而言堪称生死攸关,不宜让贵国君臣重回义州。”
尹斗寿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义州乃是我国土地,我君臣怎么就不宜回义州?
再说我君臣回义州,与大军粮草物资之转运,又有何干系?”
佟养正忍不住又挠了挠头,“按照约定,粮草物资进入贵国后,由贵国组织人力进行转运,我大明可以借给牲口。
怕的是贵国君臣到了义州后,上下其手想方设法的贪污克扣粮草物资。”
尹斗寿勃然大怒,“西八!一派胡言!”
“这也是林经略说的!”佟养正赶紧把挡箭牌扔出来。
尹斗寿辩驳说:“即便是经略公,也不能如此污蔑我国清白!”
佟养正撇了撇嘴,“说实话,林经略的担忧难道没道理?就贵国两班的德行,过手钱粮能有三成入公么?
你敢保证,损失惨重正饱受穷困的贵国君臣到了义州,看到大批粮草物资不动心?
不客气的说,连尹议政你自己,也未见得能管的住你自己的手。”
尹斗寿:“.”
卧槽!怎么大明一个边将都对朝鲜国内情如此熟知,是谁出卖了朝鲜国的情报信息?
佟养正趁热打铁说:“所以贵国君臣就先遵照林经略的嘱咐,安安稳稳暂居宽甸堡。”
“阳谋!此乃阳谋!”尹斗寿情绪激动的说。
那林泰来死活也要把朝鲜国小朝廷留在辽东,心思简直就是昭然若揭了。
他一边在朝鲜国攻城略地,一边将朝鲜国君臣隔离在辽东,不让朝鲜国小朝廷第一时间与被解放的军民接触,明显是想偷天换日!
佟养正装傻的问:“什么阳谋?我怎么不清楚?还请尹议政教我。”
尹斗寿无言以对,对林泰来的阳谋,可以在心里想,但无法说出口。
只要说出来,就是掀桌子彻底撕破脸了,但是朝鲜国小朝廷目前显然没有掀桌子的能力。
或者说,承受不起掀桌子的后果,所以掀桌子的主动权完全不在朝鲜国君臣这边。
如此尹斗寿气冲冲的来交涉,又更气冲冲的走人。
将尹斗寿送出了官署,佟养正松了口气,这外交工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脸皮不但要厚,心肠还要硬。
不过尹斗寿回奏李国王后,李国王便传谕给跟着大军回国的三道体察使、总督诸军事柳成龙。
至少在这段时间,想要维持小朝廷在国内的影响力,就只能靠柳成龙了。
当谕示送到柳成龙手里时,柳成龙正在顺安为启程东进的林经略送行。
林泰来上马前,致谢说:“感谢你找来的几个会说汉话的朝鲜国人,不然通事还真不够分配到各纵队的。”
柳成龙拿着新送来的国王谕示,没有打开看,先对林经略谦逊道:“哪里哪里,都是在下的分内之事。”
林经略指了指柳成龙手里的谕示,“这是贵国王上紧急送来的谕示,怎么不着急打开看?”
柳成龙谨慎都回答说:“等送走经略公,回头再细看。”
他生怕在辽东憋着的王上心情欠佳,说出什么过激的话。如果让林经略当面知道,他就不好做了。
“你是不是怕我知道谕示的内容?”林泰来反问道,“你放心,我早就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无论你是否当着我的面拆阅,都没影响。”
柳成龙:“.”
难道是在传递的过程中,被偷偷拆开看过了?还是在小朝廷写谕示的时候,林经略就已经通过内应知道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很过分啊。
林经略井井有条的说:“谕示里主要有三条内容,一是问你最近工作业绩如何;二是表达了贵国大王殿下对国土和百姓的思念;三是请你柳成龙筹备一些财物,送往宽甸堡,以供给王上。”
林经略的语气十分平淡,但柳成龙却感到了汗流浃背。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干啊,但林经略的语气为何如此令人惊惧?
柳成龙想了想后,问道:“听说昨日郑仁弘带着义军,从别地来投奔经略公?”
郑仁弘算是北人党的骨干,不过他没有和小朝廷一起流窜,而是在地方民间组织抗倭义军。
林泰来答话说:“确有此事,本部院感觉郑仁弘此人可用,就委托他组织北路忠义救国军。
不要原来的贵国官军,只从民间募集忠义之士,每一百人搭配我大明官军十人混合编组,说起来这通事真是不够用啊。”
柳成龙有点委屈的说:“可是被王上委任为总督诸军事的人是在下,这忠义救国军应该由在下来组织吧?”
在这种乱世,说什么都没用,手里有兵才是硬道理。
眼前的林经略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手下没有七万精锐大军,他能如此硬气么?
如果让郑仁弘去组建那什么忠义救国军,那他柳成龙岂不要被架空?
而且还有个更关键的问题,林经略是不是不相信自己了?
林泰来诧异的说:“不是安排你在各地组织维持会了吗?难道你觉得工作不饱和?
除了维护地方基本政务之外,一方面清算投靠倭寇的奸贼,另一方面镇压有粮却拒不向大明官军交纳的富户。
这些任务也非常重要,而且会很繁重,你这个维持会总会长不好当啊。”
朝鲜国北路维持会总会长柳成龙连忙道:“在下也可以为经略忠义,在下也可以为经略救国,在下也可以为经略组织民兵!”
林经略回应说:“不急不急,等我东进之战结束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