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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阴魂不散

    年底最后这几天,因为不用上班,首辅申时行终于可以每日睡到自然醒。除了接见访客和参加聚会,就没什么事情了。

    这么过了几天后,到了大年二十九时,申首辅忽然觉得日子少了点什么。

    他把好大儿申用懋喊来问道:“这几日林泰来可曾登门纠缠?可曾惹出麻烦来?”

    申用懋答道:“未有。”

    申首辅疑惑的说:“以林泰来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他不想宣扬文名了?”

    申用懋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了一张纸,“他应该是想着另辟蹊径了。”

    申首辅把那张纸接了过来,不过动作有点大,申用懋连声叫道:“父亲小心些,别扯坏了!”

    申首辅有点纳闷,一张破纸有什么可心疼的?

    然后抬眼看去,只见得上面印刷了一篇诗稿,序文是:“予林泰来客居京师,作岁末杂感五篇。”

    申首辅轻笑了几声,看来这林泰来被各衙署公宴拒绝后,开始急眼到发小传单传播诗词了。

    又见正文是:“其一,岁朝官阁绮筵开,雪片随春献瑞来。却点庭阑添玉树,故妆林岫作瑶台。

    谢家争会临阶咏,梁苑宁烦授简催。郢曲漫劳称宋玉,白头无复旧时才。”

    从第一句“岁朝官阁绮筵开”就能看出,这是描写最近大大小小官员公宴的现象。

    但是从“故妆林岫作瑶台”等句,申首辅看出了浓浓的讽刺意味。

    而“白头无复旧时才”这句,更是讽刺了一大片沉迷做官失去才气的老官僚,前状元申首辅感觉有被冒犯到。

    作为一个希冀成为“太平宰相”的人,申时行不太喜欢这种讽刺时事的诗词。

    申用懋说:“我觉得还好吧?这诗在年轻士子和官员里面,里还是很受喜欢的,大家都喜欢这种阴阳怪气的诗。”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申时行说:“就凭印发几份诗稿便想宣扬才名,那简直痴心妄想。”

    如果靠着印刷诗词发放就能出名,那书坊东家个个都是著名诗人了。

    没有在上层群体里产生影响力,没有引发讨论热度,印再多也只能被人当厕纸。

    申用懋笑道:“没这么简单,后面还有一行字,父亲你再仔细看看。”

    首辅又看了看后果然发现,在纸上的最末尾还印着一行字:

    “集齐本组诗五篇,谓之集五福也。元宵节之前集齐五福之人,可得林泰来千金一诺。”

    申时行:“.”

    难怪这张纸上只有“其一”,没有“其二”到“其五”。

    凑够五篇诗,就能换取林泰来一个承诺?现在年轻人的玩法,实在看不懂了。

    申用懋小心翼翼的从父亲手里,把这张纸稿取了回来。

    看着好大儿的动作,申时行诧异的问道:“怎么?你也想凑五篇?”

    申用懋非常肯定答道:“那当然,我现在有了一、三、五,还缺二和四。

    杀千刀的林泰来,肯定把二和四印的很少,我问遍了友人,没人同时有二和四还肯出让的。”

    申首辅又问:“很多人对此事很热衷?”

    “闲着也是闲着,大家都在想办法凑五张,就当是找点乐子了!”申用懋说。

    申首辅质疑道:“你有什么可追求的?林泰来的承诺能有什么用?”

    对于一個首辅的儿子而言,有什么事情是爹办不到而林泰来能办到的?

    申用懋畅想着说:“我有个同僚,动辄对我冷嘲热讽,父亲你却只会让我忍耐。等我凑集了五福,就让林泰来去打他!”

    申时行冷哼道:“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智者所不为也。”

    也不知道说的是林泰来,还是申用懋。

    到了中午时候,申首辅就去翰林院参加公宴了,内阁和翰林院在制度上是一家,公宴也一起。

    此时公宴还没开始,申时行就先去了中庭西厢的状元厅歇息。

    顾名思义,状元厅就是翰林院里专门提供给状元办公的地方,以示尊荣。

    二十年前申时行初入官场时,就是从状元厅开始的。

    此时状元厅里只有两个三四十岁的“年轻人”,正在交头接耳的说话。

    一个是万历十一年的状元朱国祚,另一个是万历十四年的状元唐文献。

    两人看到申首辅,连忙起身行礼,以“前辈”称呼。

    申首辅环顾了一圈,叹道:“同业凋零,只有你们两个新人了,不知下一个新人又是谁?”

    在申时行前面,连续三个状元都是四五十岁就英年早逝了,要不申时行也没这么容易接班。

    不得不说,四十多岁被张居正提拔入阁、四十八岁张居正被清算后反而开始当首辅的申时行,某种意义上也是气运之子。

    “前段时间,隆庆五年的张元忭前辈也没了。”朱国祚答话说。

    说起申首辅后面的状元,除了朱国祚和唐文献两个菜鸟,截至到目前,大部分也挺倒霉,不是去世就是丁忧,要么就是张居正儿子。

    只剩一个罗万化还在官场,但和清流势力走得太近,被申首辅打发到南京去了。

    申时行缅怀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又叹道:“不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情了,方才你们在说什么话?”

    朱国祚恭敬的答道:“老前辈听说过集五福么?”

    申时行:“.”

    突然不想和这两个菜鸟说话了,申首辅又出去,在中堂找到了老同志沈一贯闲聊。

    不经意又看到两个编修李廷机和郭正域站在编修厅的廊下,各持几张纸,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隐隐约约听到“你把五给我,我就只少一张了”和“为什么不是你把三给我?”

    申时行对沈一贯问道:“翰苑词臣也在集五福?伱这个当前辈的不去管?”

    沈一贯不好意思的摸出了几张纸,“这没什么吧?集诗成福也算是文雅游戏,就是挺难凑齐的。”

    申首辅算是明白了,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行为艺术,林泰来用自身当乐子,拉动别人参与。

    放在平常,这么干可能被视为哗众取宠。但现在是欢庆新年的时候,大家一起找乐子并不违和。

    而且这是可以让非常多人集体参与的乐子,自然就把几首诗的热度炒起来了。

    人到的差不多了,但是还没有开席,大家仿佛很有默契的在等着什么。

    果然下午时候,有个司礼监太监来到翰林院,以“新年”为题目,让众人应制赋诗,呈献给皇帝。

    这是每年翰林院公宴的保留节目了,也只有翰林院才有这样独一无二的待遇。

    对此众人早有准备,不过新年主题的诗词从古到今都被写烂了,不太容易出彩就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有一位翰林院里罕有的花甲老者,从人群里窜了出来,第一个把诗稿呈交给司礼监太监。

    谁的部将如此积极?申时行定睛看去,原来是比自己还大十来岁的吏部右侍郎赵志皋。

    翰林院公宴不仅限于在职的翰林词臣,在翰林院当过词臣的前辈官员也可以过来叙旧。

    当然,混得不好的人一般也不好意思过来。

    赵老头在翰林院当过编修、侍读,修过《穆宗实录》,根正苗红的词臣出身,当然有来翰林院叙旧的资格。

    司礼监太监收走了一大堆诗稿后,翰林院公宴就正式开始了。

    众人便开始吃吃喝喝行酒令,以及交换五福.

    等到晚上临近散场时,司礼监太监又从宫里过来了,直接宣布说:

    “钦定应制最佳者,吏部右侍郎赵志皋!进左侍郎,赏缎五十匹!”

    这个结果让众人都感到非常意外,翰林院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才子,而赵老头算不上太突出,也不以诗词文采见长,今天怎么就拔得头筹了?

    虽说从右侍郎进左侍郎不可能只靠一首诗就能完成,必定预先有了铺垫。

    但铺垫只是表示还在程序中,并不意味着一定有了结果。

    所以大概是这首诗打动了皇帝,完成了临门一脚,水到渠成的批了赵志皋进位左侍郎。

    从万历五年到万历十四年这十年,赵老头在外面都已经混到岌岌无名、被世界遗忘的程度了。

    结果近两年突然逆袭,六十多的人了,还能两年半时间就从一个代理南京国子监蹿升到只差一步登顶的吏部左侍郎。

    人生难测,莫过于此!

    送走了太监后,席间众人纷纷传看赵志皋的诗稿,谁都想明白,这首诗到底怎么打动皇帝的。

    只见就是一首七绝:

    “烛影摇红焰尚明,

    寒深知己积琼英。

    老臣冒冷披衣起,

    要听雄鸡第一声!”

    众人看完便感到,这诗虽然文辞质朴,结构简单,但气势极其雄浑,老当益壮的豪情扑面而来。

    而且最关键的是,在被写烂的新年诗词里,这首诗很特别,很有新意,容易引起注意。

    在一大堆表面华丽、但严重套路化的新年应制诗里,能做到特别和醒目,令皇帝印象深刻,就是最大的优势了。

    但是这种能够特别醒目,写出新意的才能,却不是人人都具备的。

    申首辅找了个机会,对赵志皋低声说:“这首七绝,是林泰来帮你写的吧?”

    赵志皋苦笑道:“还是瞒不过首揆。”

    申首辅嘀咕了一声:“当真是阴魂不散。”

    就算真身不出现,但也好像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只要是有他的利益涉及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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