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这里有个好玩的给叔叔看看。”周至翻到笔记的一页:“这个。”
穆父拿起本子,发现上面是一首小戏词。
“往日奏本本本准,今日不准半毫分。倘若不准为臣本,微臣碰死在宫门。”
穆父看得哈哈大笑:“娃她妈,听我读这个给你听!”
“往日奏本(bong)本(bong)本(bong)准(zong),今日不准(zong)半毫分(fong)。倘若不准(zong)为臣本(bong),微臣碰(pong)死在宫门(móng)!哈哈哈哈太好耍了……”
“哎呀念的哪门鬼经,难听死了!”
穆父笑道:“肘子你整这个是好耍,但是整出来有啥用?给哪个看哦?”
周至笑道:“有人看!古时候的诗词歌赋,就是按照这个来的。”
“学古文的人,尤其是学古文音韵的人,搞不醒火的多了去了,但是我们夹川人,天生就没有这个障碍。”
“是不是哦?”
“我随便给叔举个例子,比如房间这个词,我们夹川话说成‘房甘’,叔叔你说是吧?”
“啊对!是这样。”
“所以:京口瓜洲一水间(gan),钟山只隔数重山。”
“还有肉,我们读入,是吧?”
“是。”
“所以:宁可食无肉(ru),不可居无竹(zu)。”
“诶!硬是的呢!”
“还有,凡是的入声韵脚的诗词,普通话读就别扭,我们夹川话读就完全押韵,比如宋代陆游的《灯下读书》:少年喜书策,白首意未足。幽窗灯一点,乐处超五欲。而况黄州路,小雨渔村宿。萧萧蒹葭声,为我洗暑毒。琅然诵经史,少倦儿为续。何必效莱公,长夜醉画烛。”
“来来来……”穆父乐得见眉不见眼,伸胳膊捞住周至的脖子:“肘子,跟叔整一首叔也会的,以后哪个龟儿再敢笑你婶儿,老子拿去怼他狗日的!”
“有一首,叔叔你一定会,而且只要你念出来,我敢保证,哪个都再不敢日白!”
“真的?”
周至一指墙上的伟人:“《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雁(an)。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fong),
红旗漫卷西风(fong)。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long)?!”
“哈哈哈!要得!这首硬是要得!”穆父欣喜若狂:“当真是哪个都不敢再日白!”
“所以说,那些说阿姨口音土的人,其实是他们自己文化有限,有眼不识金镶玉啊!”周至说道。
“好娃儿!”穆父将周至后背拍得啪啪的:“大蛮!学倒点!”
“大蛮这学期帮我整理了不少了。”周至笑道:“我们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订的《方言调查字表》,将其中的三千七百多个字作为基础例字,通过了一遍,基本摸清了夹川方言的声母、韵母、声调。”
“还有就是收集整理了许多的方言词汇,并且确认它是古书面语、古口语、儿化、连读、变调、外来等来源。排除了一些外来词的干扰,对一些独特的词汇进行了字意推究,做出尽量准确的文字判读。”
“后面就是注释和语法。”
“当然我和大蛮知道和掌握的,听大蛮说客比阿姨差远了,之前我们自己过了第一遍,找我外婆过了第二遍,但是我外婆住县城也住久了,还有经常看电视,也给带得有点歪了。”
“所以这次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厘清初步调查里边,那些模棱两可的地方。”
“叔叔,这些其实很有用的,比如词汇里边亲属称呼这一项,夹川称祖父为公,祖母为婆;父亲为父、爹、爷;母亲为娘,母,这些是在古籍里边都能够找得到的。”
“比如夹川人常说的感叹词‘耶嚛’,《笑笑生词话》第三回,第二十三回,第三十回里都出现过。”
“又比如夹川人称烤火为‘向火’,这个是在北方多用的词汇,南方少用,而夹川话里就有,在《警世通言》里,唐诗里,《水浒传》里,也都出现过。”
“通过这些调查,我们基本已经可以断定,夹川方言,属于北方方言区,西南次方言区,蜀川方言类的一个土语,其特点就是留存有大量古代西南官话的声、韵、调、词。”
“等阿姨帮我敲定田野调查中的疑难之处,我会将这些整理成一篇文章,趁这次去蜀都的机会,请专家看看,至于说这番功夫到底有没有价值,还是得他们说了算。”
“就算是没有什么价值,假期里干这个,也总比一天到晚看动画片打扑克强吧?”
“那是!起码在你叔我这里,就是有价值!”
穆父点头表示肯定:“到时候让大蛮抄一份,我也要好好读一读。”
“好,到时候抄录一份给叔叔指点一二。”
说是这样说,但是周至要准备的这篇东西,是他准备用来拜访蜀川大学者的敲门砖,对于穆父来说,可能门槛太高了。
比如夹川方言里许多轻唇音字读成了重唇音字,却没有将重唇音字读作轻唇音字的。
这就可以说明上古时期,重唇音和轻唇音是混而不分的,由此也就可以证明重唇音变轻唇音的历史音变现象。
这点很重要,因为学界有一个尚在争论的疑点——“古无轻唇音”。
这个说法到底是对是错,周至收集整理的夹川方言,便可以为之提供重要的佐证依据。
还有就是参照中古音韵学重要资料《广韵》的体系,周至会将学界已经研究出来的一些成果,与夹川方言作对照,剖析出夹川方言从宋代于今的一些变化。
这个研究在古汉语尤其是读音方面留存比较完好的重要区域——岭南地区的两种方言,闽南语和粤语里边,搞得如火如荼。
但是夹川方言因为使用地区太小,现在还是一块待开发的处女地。
普通话有二十一个声母,三十九个韵母,四个声调。
粤语有十九个声母,九个韵腹,八个韵尾,五十六个韵母,九个声调。
夹川方言介于两者之间,共有二十一个声母,四十二个韵母,五个声调。
声母中l、n不分,除r外,无其他卷舌音。
韵母无eng、ing、ueng。
o与uo难分,而多儿化韵。
但是夹川话里还多了很多普通话里没有的声韵组合比如ki,jiong,以及之前那首戏词里的mong,fong等。
还有一个,后世网友们非常熟悉的jio。
还有一些无法打出来的声母和韵母。
比如《清平乐·六盘山》里那个“雁”,其实还有一个类似“恶”的喉音声母。
韵母方面,夹川方言可分为舒声韵和入声韵两大类。与《广韵》音系相比,夹川方言韵母的四呼情况与《广韵》音系韵母的洪细情况,存在较大差异。
五个声调,分别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
声调的调值普遍较低,且起伏不大。
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夹川方言古今声调的主要演变趋势为——古平声在今夹川方言中分为阴平和阳平两个声调,分化规律为清阴浊阳;
古清声母上声和次浊声母上声,今仍读作上声;
古全浊声母上声,今读作去声;
古去声,在今夹川方言中主要仍读去声;
最后一条,就是夹川人学古文的绝对天然优势——基本保留古入声调。
到此差不多能够看得出来,夹川方言,其实就是北方语系的中古后期品种,和粤语唐音遗留的区别相差很大,更多的可能是属于宋音《广韵》三十六声或四十一声,一百一十韵基础上,再次演变成的西南官话的遗留。
所以这篇论文会很厚实,除了前边田野调查的那部分,后面的理论性研究分析,其实穆父多半读不懂。
甚至就是夹川当地人里边,能真正读懂的,可能只有四表舅和干爹屈指可数的几位。
当然,跟现在正兴高采烈沉浸在自家老婆方言重要性里的穆父,也完全说不着这些。
时间宝贵,穆母洗过碗后开始准备晚饭,周至就在一边拿着笔记本进行采访。
这里也存在一个语境的问题,和穆母说话,说着说着,周至也自然而然地跟着穆母越来越偏“乡下”,变得更“正宗”,变成了穆母的“乡音”,乐得她咯咯直笑。
这是从山村出来以后,穆母第一次在语言上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歧视和嘲笑,反而受到格外的重视,也让她越来越喜欢周至这个娃娃。
晚上这顿是粉蒸肉,肉是送木头下山的邱叔带回来的,一挂肥肠和十斤五花。
周至也终于放下笔记本,开始帮忙。
蒸笼分了两格,肥肠味重放下面,五花油大放上面,荤菜下面打底的素菜有脚板苕红薯南瓜四季豆豇豆,等到大火烧起来后,周至又开始拿本本记录刚才边干活边聊天得来的收获了。
穆母则开始煮稀饭,煮穆如云和叶欣打回来的猪草,屋后猪圈里已经响起了肥猪们饥饿不满的哼哼。
还要喂跑山鸡,看穆如云扛着一袋玉米朝屋后走的样子,周至就估计那鸡不会少。
周至之所以喜欢农村,喜欢农村同学,就是因为他们这种吃苦耐劳勤奋质朴的性格。
农村的晚饭都吃的很晚,一直到晚上八点,夏日天即将黑尽,粉蒸肉的香味四处飘散的时候,一群醉鬼终于陆续起来了。
闫霄拿手掌揉着脸,似乎还在回忆中午那段:“我怎么到床上去的?完全没有印象呢?”
“你那是喝到断片儿了。”
方文玉看到穆父就讨饶:“叔叔,晚上可千万不能再来了。这中午一顿等于没吃,多少都倒出来了。”
穆父笑道:“豆花倒了就倒了,晚上是粉蒸肉,倒了可惜,就随意吧。”
随意的意思就是你多少还得表示一点,完全一点不来那也过不去。
方文玉只好苦着脸:“好吧。”
张辛夷和江舒意也下来了,虽然两人和何咏梅冯雪珊不太熟,但是跟叶欣是铁闺蜜,上去就抓住她:“欣欣你太过分了!你害我们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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