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梦弼请他们进入狐子院,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无非是两盏清茶。
狐子院大体已经建成了,缺的是细细打磨和购置家私。
如今不过只有几条歪七扭八的板凳,一张坑坑洼洼的石桌。
朴素得很,但因为饮茶的人颇有气象,反而生了一些雅致和野趣。
宫梦弼不以此为羞,泰然自若,就自有一番气象在。
听着宫梦弼抱怨,姚道长赞道:“狐仙为生灵设想,能开幽冥路,能架阴阳桥,可谓功德无量矣。”
宫梦弼道:“只是不忍生灵涂炭、阴阳乱象而已,如今二位回来了,可一定要分担此事,设斋醮法会,超度亡魂,脱苦成祥才是。”
这本就是寺庙、道观的看家本事,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当然不会拒绝。
实际上县中能引渡的幽魂宫梦弼已经引渡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要么是新死之鬼,要么是怨气深重。
不是不能渡,只是更麻烦。对这左近的大户僧道来说,就是积功德的时候了。
这一场大劫因为缺了这两位有道高人,太清观和华光寺的留守僧道虽也有心救护,但缺少了能拿主意的人,因此参与感很弱。
反倒是马神婆一个巫婆,在吴宁县流民百姓当中立下了深厚的威望,也让泰山娘娘的神名深入人心。
尤其在狐狸夜招魂之后,正好与马神婆的所言相互映证,一时间狐狸神使、泰山安魂的传说经久不散。
宫梦弼该做的做了,该得的得了,就不必继续劳心劳力,吃力不讨好了。
于是乎,就与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商议好了,由他们接过引渡幽魂的事宜,直到新的城隍上任,主持阴阳大局。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一时间感慨良多,“我们受邀前往州城办水陆大会,为吴地众生祈福消灾,度化水陆孤魂,本该是一件好事,但水患猛烈如斯,死伤惨重,妖鬼邪魔趁乱害人,我们受吴王调遣,四处降妖除魔,却怎料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竟连朝廷正神也死了。”
宫梦弼心有余悸:“谁说不是呢。我还说二位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原来是千里奔波、降妖伏魔去了。那一日,红云冲天,我在狐狸坡都见着了,怎么也没想到是城隍堂堂七品正神,竟被推倒了神像,烧毁了庙宇。”
话到此处,他又有些讳莫如深:“我听闻流言,城隍明知水患将至,却不许报信人间,后来驱使疫鬼、病鬼在涂害流民,被抓个正着。他是朝廷正神,护城卫道,怎会如此?我实不敢信。”
姚道长道:“我们也不敢信。可若不是因为他行差踏错,怎么会有如此恶报?正神福泽绵延,气数不移,怎么会被信众所斩?”
法明禅师叹了一口气:“出了这档子事,天下都城隍脸面尽失,城隍神的正神匾额被踩得稀烂。我听闻天下都城隍下令严查,州城隍、府城隍焦头烂额,已经差遣纠察司的鬼神来查案了。”
宫梦弼道:“希望能查明真相,若是城隍有冤情,要为他伸冤,若真是如流言所说……”
宫梦弼忽然住嘴,但言辞之中的忧虑和忌惮之意,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听得分明。
其实何止是宫梦弼心中忧虑,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同样如此。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天有天神,地有地神,水有水神。但与王朝息息相关、百姓休戚与共的,还是城隍神。
天神管天、地神管地、水神管水,城隍沟通阴阳、引渡阴魂,护佑城池、保佑百姓。城隍神这一系则是与人紧紧连在一起。
甚至可以说,在与人相关的神道之中,城隍乃是神之基石。
若是连城隍神都已经作恶,那就代表着整个神道的腐朽溃烂。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都是人精,宫梦弼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
一时间就心中沉重,气氛也有些沉默起来。
宫梦弼不想在此纠缠,点了他们一下就把话题转开,“我听说吴王是个仁德之人,也见吴宁县如今的赈济有条不紊,水患已经退去,后面就会渐渐恢复生机了。”
话说到吴王,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就都有话可以说了。
“确实如此,吴王敬天礼神,心系百姓,爱民如子。先是水陆法会超度亡魂,为国祈福,又殚精竭虑,赈灾救民,确实是仁者风范。”
宫梦弼夸赞道:“如此贤良,恨不能一见。”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笑了起来,“你是有道狐仙,若是愿意相见,只怕吴王要要奉你为座上宾呢。”
宫梦弼连连摆手:“只是吴宁县的这些小狐狸,我就已经管不过来了,哪里有心思去见吴王?”
法明禅师举目四望,见狐子院的布置和格局与书院相仿,问道:“狐仙是要把这里建成书院?”
宫梦弼感叹道:“正是如此,狐狸修行艰难,若是不能开化,就与仙无缘。而且野性难驯,也容易滋事扰民。所以我就修这个狐子学,只等请几个教书先生来教他们识文断字,为他们讲一讲人间道理。”
法明禅师道:“教化狐众,功德无量。”
宫梦弼哪里敢受什么功德无量的说辞,只说是做些能做的事情。
山中清修固然是修行,教化狐众也未尝不是修行。
大道不远于人,出尘离世也未必就高过游历人间。
姚道长和法明禅师本意只是来看一看狐狸招魂的因由,但是和宫梦弼相谈甚欢,快要天明才赶回了县城。
宫梦弼送他们离开,看着他们穿过狐狸坡的烟霭,就知道最近可以休息休息了。
他连日奔波一直不曾停歇,先是设计除掉了斑寅将军,又是设计除掉了城隍恶神,再维持道场,引渡亡魂,也确实是劳累不已。
他说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姚道长和法明禅师能早点回来,也不全是客套话。
引渡亡魂的事情交给了姚道长和法明禅师,吴王要显示自己仁德和用心,流民那边也不用宫梦弼去操心。
吴宁县迅速展开了灾后重建的工作,又调来了大量的药物防治时疾,很快流民就从城中消失。
或是以工代赈,或是重返家园,整个吴宁县渐渐就又恢复了生机。
在这期间,府城的鬼神果然到吴宁县来调查城隍一案。
宫梦弼把刘胜、曾繁和狐女藏在受月楼,以泰山娘娘加持的道场遮蔽他们的气机。
狐狸坡都被这些鬼神光顾过几次,有些能力不够的,甚至无法穿过烟霭。能够穿过烟霭的,又总是惊动宫梦弼,调查了几次无果之后,就不再来了。
这些鬼神当然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因为这些事情和宫梦弼就没有关联,没有邪道弄法的痕迹,确确实实是百姓破庙渎神。
反而是从地里面扒出来两个坛子,找到了疫鬼和病鬼种瘟种病的袋子,可不凑巧,还真是城隍庙当中的公物。
至于刘胜和曾繁,也只是两个畏罪潜逃的要犯。
这一场调查虎头蛇尾,匆匆结束。到底有没有查出些东西,宫梦弼不得而知。
若是查出来城隍勾结鬼神杀生害命,那能不能查出来是吴王背后主使?又敢不敢再继续往下查?
官梦弼当然明白,这一场调查肯定会一无所获。
若是查的足够详细,那就涉及到人间的王权。若是查的不够详细,那只能牺牲掉无名县城隍的名誉,把已死之神价值用尽,将草菅人命的锅结结实实的背下来。
等到府城来的鬼神离开之后,刘胜和曾繁也重获自由。
宫梦弼闲了下来,但也不是什么事儿也没干。让康文指挥着狐囚把狐子院仔细打磨,又购置了各种用具,就渐渐的更像是书院了。
而这个时间,也是宫梦弼和他定下的两个教书先生约好的时间。
受水患影响,物价涨得飞快,医药更加稀缺,生活的成本更高,让本就不富裕的宁采臣雪上加霜。
虽然他家受水患的影响不大,但是没钱吃饭,就是要命的事情。
宁采臣一整日心神不宁,他的母亲都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问道:“我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宁采臣当然不好说自己是受了鬼神的指点,还在犹豫要不要去给狐狸教书。
宁母犹豫了一下,转身进了屋子里,不过片刻,就拿着一只金钗出来递给宁采臣。
宁母刚要说话,就咳嗽了两下,但又强忍住,不想让宁采臣担忧,反而露出来笑容,道:“家里米粮不多了,你把金钗当了,换些钱来,不必为了生计发愁,我嫁妆还是有一些的。”
宁采臣看着手中的金钗,又看着面色蜡黄的母亲,就再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
她哪里还有什么嫁妆呢,这些年供他读书的花销都是父亲留下的薄财和她的嫁妆。手里的金钗,还是成亲的时候父亲买给她的,年少时还见她穿戴过,十分爱惜。
后来家道中落,就收起来,再也没有戴过,只偶尔还看她取出来睹物思人。
“宁采臣啊宁采臣,连母亲都照顾不好,你顾忌这顾忌那,孝且不能为,何以为天下呢?”宁采臣心中反省,又把金钗赛回宁母手中。
“母亲不必忧心家事,我心神不宁,是因为有朋友向我引荐我去给别人家教书,束脩丰厚,只是路远一些,晚上恐回不来,因此犹豫不决。”宁采臣解释道。
宁母拍了拍他的手,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动了,要你在床前服侍。你只管去,不要担心我。”
宁采臣笑道:“好,那我这就要出门了,与人约好了今日,若是不去,他们就要另寻先生了。”
宁母看了看天色,迟疑道:“天都要黑了。”
宁采臣道:“去还来得及,只是今日不一定能回得来。”
宁母就道:“君子重诺,去吧。”
宁采臣就收拾了箱笼,出门而去。
水患过后,吴宁县的百业凋敝,民生不振。往来城外,田亩废弃,所见人烟稀少。
宁采臣叹了一口气,直奔城郊狐狸坡。
出门时天色还不算晚,但到了狐狸坡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宁采臣一身汗水,看着山中暮气沉沉,看不清其中景象。
山中雾气极重,烟霭沉凝。
宁采臣有些发憷,但书生意气,壮着胆子就钻了山里。
黢黑的林子里,行走间总能听到细碎的踩在植物上的声响,宁采臣走了几步,隐隐感觉到有声音跟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
他忽然顿住,周遭安静了下来。
宁采臣松了一口气,觉得刚刚似乎只是错觉。
他再次往山上去,那脚步声踩在地上,淅淅索索,前腳與后脚连成一片,没有间隔。
宁采臣猛地回头看去,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心中恐惧,脚步越来越急,越是脚步急促,就越好像身後有人跟着。
这股被无形的眼睛盯住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也让宁采臣越来越慌张。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暮气沉沉的雾霭中追着他。
雾气无端浓重起来,让他看不清楚,也有些透不过气。
忽地!
他正回头看时,没有注意前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啊!”
一声惨叫猛地在寧采臣耳边响起,宁采臣也吓得惊叫起来,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
两个吓得对叫的声音忽然停住,宁采臣和尖叫的那个人面面相觑。
“宁采臣!”
“马均济!”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同时问道。
两人慌慌张张,此时异口同声,心中居然渐渐安定下来。
马均济狠狠喘了一口气,道:“我说怎么总是感觉有其他脚步声,原来是你!”
宁采臣撑着地站起来,闻言也笑了起来,“你也把我吓得不轻。”
两人对视一眼,宁采臣问道:“莫非马兄也是来……”
马均济道:“给狐狸教书?”
宁采臣问道:“马兄为何会来狐狸坡?”
马均济道:“三月前我受黑无常指点,言狐狸坡有狐仙教化狐众,正缺教书先生,月奉丰厚。宁兄知道我家境贫寒,实在囊中羞涩。宁兄呢?”
宁采臣苦笑摇头:“我与马兄境遇无二,只不过是得了白无常指点来此。”
两人虚惊一场,说开之后,便结伴而行。
这一下,就不惧暮色深深,雾霭沉沉。
只片刻,就见山中灯火招摇,似乎有人家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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