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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水月镜花(二)

会场中一时静了,那许多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将她的身形切割得愈发清瘦与渺小。有人嘲笑,有人叹息。不肯回过头来的她,或许已经用这个背影回答了那样的疑问。

    “无稽之谈,统统都是无稽之谈!”无意将娄千杉身形一挡,“人家随便写几句,你们就都信了?我问你们,若这些事情是真的,那受害者都已死了,旁人又怎知是谁下的手?想想也知道不过是杜撰!”

    “公子说得有理,”江一信接话,“可正因这般事情空穴来风,这许多为他所害的人之中,也唯有娄姑娘还能作个证了。若事情根本是子虚乌有,娄姑娘大可当着大家的面戳穿谎话,岂不是好?”

    无意怒极,“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你们这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女孩子这样的事,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无耻?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江一信还待说什么,沈凤鸣已道:“不若这样,谢峰德我先交给师太。”他言语间是对着那老尼,“只是,师太既称我一声教主,那么在此三支之会终了之前,还须留在此地;要与他解决什么阑珊派的旧事,回头也须与我也说个明白。至于江兄所说之事——江兄不会真认为旁人说些什么都可作数吧?你这般着急,莫非——造出这些传闻来,你也有份?”

    “误会误会。”江一信一时似乎也有些尴尬,搓了搓鼻子,“江某只是好管闲事,这边大家伙儿必也都想知道个真相,加上——教主原也视这位谢前辈为教中败类要行清理门户,既然请了我们大家伙儿来,总不兴碰到了事情便不许我等探究?终须有个说法吧!”

    沈凤鸣听他如此说,微一沉吟。“好,今日午后,我给各位个说法。师太意下如何?”

    老尼点点头:“悉凭教主。贫尼也确有许多关于谢师弟和阑珊派的事情,稍后要向教主交代。”

    江一信才只好罢了。关盛忙忙派人将谢峰德抬至一旁,抬眼看关非故眼色。关非故也悄看沈凤鸣,只见他似在微微皱眉。

    ——传言自然不是娄千杉所散,也多半与江一信无关。从江一信所念那些恶事中得到的唯一猜测,竟是摩失。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瞿安曾告诉自己,摩失在二十多年前乃是大漠沙蝎帮帮主之子。若那个叫乌莫的女子真有其人,算来该是他的姊妹,而摩失也是其后才投入了幻生界——依此看来,他与谢峰德走得这么近,竟是为了向他复仇?

    他目光扫了扫会场之中——没有摩失的踪迹。从方才起,他便不在此地了。散下这些扰人视听之传闻却又置身事外吗?等待了二十八年的复仇,难道只是如此而已?

    若不是为了那个立于台前浑身发颤的娄千杉,他断断要立刻寻出摩失来,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可却也不愿娄千杉成了江湖闲人们审判谢峰德的牺牲,将那一段于她残忍无比的往事于这南北群豪、武林史家面前就此揭开。若是如此,纵然今日杀谢峰德于当地,也非但未能解了她心中之结,反将她愈发推向那般深渊。

    “各位,午时了,下午再继续吧,届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宣布。”他说了一句,黯黯然离开了中心的武台。

    关盛忙上前跟上一句,“是是,各位,还请稍作休息。三支之会晚上为诸位备了薄酒,午间还请诸位自便了!”

    幻生界众人簇拥沈凤鸣而去,人**头接耳了一会儿,也只能三三两两散开,只余娄千杉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了。她如被这个世界撕尽了衣衫,孤零零站在这里。还有一些目光和指点在她身上流连,而她竟然只能这样接受。她还能往哪里走,与谁相遇,和谁对望,听谁言说?那些不可逆的过往,被人交相谈论的过往,都是真的啊!

    “千杉,我……我不会相信的……”单无意口齿笨拙地安慰着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抓得粉碎。可那有什么用。他身后那已走疏了的场中,飞舞着的一张张不正密密记载了她压在心底的痛,而那痛竟被这正午的阳光剥得血腥而透亮。

    “千杉,你……你不要难过,我……若叫我找到这编出这等中伤之语的人来,我定将他碎尸万……”

    “是真的。”目光空洞洞的娄千杉,语气冷清而落寞,竟突然说出这样三个字。

    单无意的声音忽然顿住,怔怔望着她。

    离她不远的秋葵,和另一边的君黎,也望着她,同样带着种不知是震惊还是恍悟的神情。不经意的目光相遇中,往日所有那些关于娄千杉的异见都像是变得很渺小。原来他们都错了。那出乎了往日的他们的所有意料的现实,回想起来却又像个早就该看透的唯一的答案。“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长恨。”那一句悲切之词是谎言却也不是谎言,扎得人心血淋漓。

    “你其实也早知道是真的吧。”娄千杉望着无意的眼睛里竟而露出一丝笑意,可那笑意只令人窒息,“我以前说的那些事情,都是骗你的。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就——不要再纠缠我了吧。”

    单无意无法说话。他甚至无法呼吸。他原该与往日一样,跳起来拔出刀去找谢峰德来拼命才对,可此刻的娄千杉让他害怕。她绝望的样子让他不敢离去。

    “我……”他试着开口。他想表达些什么,可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自己。是的,他恨。他当然恨谢峰德,与当初恨沈凤鸣一样,可是竟然也有些不一样,因为——那时候以为只要自己不在意她的过去,只要为她杀了沈凤鸣,就能解开她的心结,可此刻他忽然明白,就算杀死了那些置她于此的恶人或许也永远无济于事。

    “我……心里好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样一句话。那似乎是他无意识之中,在对她直陈着自己,“千杉,我……我好难过,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觉得……我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已经……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恨认识你太晚,在你遇到那样的事情之后,才遇见你,可我……可我只想你知道,我还是……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消你说句话……”

    “你为何偏要夹缠不清!”娄千杉却骤然提高了声音,“单家少爷,你是不是以为我娄千杉没人要了,得你垂青,便定要感恩戴德?”

    无意愣愣看着她,“我,我没那么想过。”他的话语显得有些苍白,一如他的面色。他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原来,那连自己也感动了的安慰,却一点都不曾感动她。

    秋葵已经忍不住,“千杉,别再多说了。师姐知道你不好受,反正这三支之会本是不来也罢,不如我们离开此地,我陪你回临安去!”

    “那我也一起走!”无意忙道,“我不放心千杉。”

    娄千杉却冷笑了声,“谁说我要走?我为何要走?”她看着秋葵,“师姐,你是不是也认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是不是?”

    “你怎会那么想?”秋葵惊讶。“那些——全不是你的错,我又岂会……”

    “既然我没错,为什么要躲?”

    秋葵竟是答不出来。恰一名幻生界弟子匆匆跑来,行礼只说内洞为三支备了午筵,关非故正等两人入席,娄千杉笑了一声,“正要前去。”转身便行。

    “千杉,你真要去?”秋葵急道,“可……可方才沈凤鸣说下午要向人回应你师父之事,他定会问起,那时你……你怎么办?”

    “他吗?……”娄千杉的脚步竟是稍稍一却,脸上随即漾起微微一笑。“他不会的。”

    秋葵见她执意,无奈只得随去。无意也待跟上,却被那弟子一拦,“这是三支中人之午筵,公子恐怕不便同去。”

    “无意。”君黎上前了两步,“你留在此,我陪她们过去。”

    那弟子见君黎上前,面上露出难色,欲言又止,似是知晓君黎曾与关非故有所对话,不敢轻言阻拦。

    无意道:“君黎哥,千杉她……”

    “听我话,先去你爹那里。”君黎向单疾泉那边望望,“我回来了就去寻你们。”

    无意没有办法,“那,那好,那你帮我照看着千杉,我……我真怕她会想不开……”

    君黎摇摇头,“放心。”

    见人都走了,无意只能往单疾泉处过来。几人都已看过了那关于谢峰德劣行之数,知道无意心中必郁,原本似在讨论些什么,也便停了口。

    “君黎哥怎么不回来啊?”刺刺道。

    “他陪她们过去了。”无意垂头丧气,“说一会儿再来。”

    刺刺哦了一声,有心振奋他道:“哥,你来得正好。苏姨正和我们说着——她昨晚见过沈大哥,原来这却是那个叫关非故的对他下了蛊,迫他……”

    无意却显然心不在焉,方坐了一下,却又立起。

    “我还是跟去看看……”

    “无意!”单疾泉沉了面色,“你坐下!”

    无意面上已先急红了,咬了唇,勉勉强强地坐了。只听苏扶风笑道:“无意心里关心娄姑娘,对旁人的事可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

    “苏姨你也……你也觉得我不对?”无意抬头看她,“苏姨也觉得我该不管她、不理她吗?”

    “你和那位娄姑娘的事情,苏姨不太知道。”苏扶风道,“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无意,别怪苏姨说实话,在我看来,倒不是你理不理他,反是她不想理你多些呢?”

    “她……她不会不想理我的……”无意怔忡道,“她只是……只是……这样的事情于她……太可怜了,她心绪自然不好,若是换作苏姨你,难道你就能……”

    无意话说一半,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作比不妥,不无不安地住了口,一顿,咬牙道:“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和千杉一起,无非是怕名声不好,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抛下她,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我就……辜负她!”

    苏扶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单疾泉心中明白——若说无意是痴情到一叶障目、一意孤行,那么当年的苏扶风苦守凌厉该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与凌厉最终虽说也成了亲,却也是靠的些阴差阳错的运命安排,又哪里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运命安排来给无意?再说,凌厉的为人总还算值得相信——可娄千杉呢?如浮花流水般的女子,真的等来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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