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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潇湘之君(二)

摩失已见到秋葵身后的君黎,微微一怔,随即又见到娄千杉,心念转动,脸上笑意不变,已向两人拱手道:“难得难得,君黎道长,想不到在此间见到你。先前听闻道长离了禁城,不知所踪,在下也深为担忧——不过,我早知道长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的。”一停,“怎么道长此番有空,来参与这三支之会?”

    “师父嘱我照看她们二位。”君黎并无多应什么客套言语,只答得轻描淡写,倒好像身为汉人的他,反没有身为西域人的摩失伶牙俐齿一般。

    可摩失自不会听不出轻描淡写之中的意味——君黎的意思是说,来此已得了朱雀的授意,若有任何想钻营取巧、挑拨离间的打算,都不要提起为好。他当下哈哈一笑,道:“朱大人对两位姑娘多有管束,在京里时,在下就未敢多有细问,若早知两位姑娘会来,做师兄的倒该一路同行,也省得劳烦道长了。”

    秋葵似乎不耐与他多言,冷冷道:“这次大会由幻生界发起,摩失大人既然来了,该当与师友会合,怎么还独自在此?”

    她语调一转,不无鄙夷嘲讽,“哼,若我记得不错,摩失大人早已不是幻生界的弟子了,或许无颜面见旧日师友也说不定。”

    君黎微微皱眉,摩失却故作不以为意,只笑道:“秋师妹多虑了。我久未回师门叙旧,那同门之谊还是在的,只是这一次不是独自前来,所以才不便。”他说着,目光向娄千杉一瞥,“谢师叔此番与我同行,我们就歇在左近,娄师妹可要前来一见?”

    娄千杉一直未语,怕的正是此,听他这一句话,她已如受蜂蜇,脸上那笑像是怎样系也系不住,连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不……不必了……”她勉强道。

    “适才秋师妹不是说么,既然到了此间,便该与师长相聚,毕竟阑珊派也便只有谢师叔与娄师妹二位了,师妹不去见见他,有点说不过去吧?”

    摩失西域人口气生硬,但更显得言语理直气壮。他心中多少不快秋葵对自己的冷嘲,有意为难娄千杉以令秋葵亦难堪,当下言语相逼,偏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君黎已见娄千杉在身侧悄然握紧的拳。他本知晓谢峰德人品不堪、手段卑劣,比起娄千杉来,更决非善类,当下已道:“摩失大人何必强人所难。似谢掌门这般师父,在我看来——不见也就罢了。”

    摩失咳了一声,“道长何出此言?……也是难怪,咱们在禁城之中,各为其主,难免有些摩擦,但此次三支之会是江湖同道相聚,往日有什么过节,倒正好趁此机会消解消解。”

    娄千杉只怕君黎被他说动,心中惶怕,却听君黎道,“消解?最好不要。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倒有点担心倘若这一见,旧怨不消,反要大打出手,毁了这‘江湖同道相聚’之会,岂非大大不妙。”

    摩失自是知道他与谢峰德在闽粤道上有过交恶的,闻言也只能哂然摊手,道:“既如此,也强求不得。待到起会之日,总也有相见之时。三位保重。”

    这离去之语说轻倒也不轻,是带了些威胁之意在里头。不过既然得消眼前之难,娄千杉仍是松下一口气,望了望君黎,一时也谢不出来,只道:“我师父他功夫厉害,我们……后几日要小心。”

    秋葵却望了望摩失离去方向,“千杉纵然不去见他,他若得知千杉在此,不知会否前来。”

    “我想——他应不敢来的。”君黎道。

    秋葵半带疑惑。她并不知谢峰德与君黎两度交手,多少有些忌惮他,既听他这般说,也便道:“不来最好。反正我们不过来此与会,待会了便离开,原不必与旁人多有瓜葛。”

    君黎不置可否,只是道:“你们回帐里歇下吧。我在外面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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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如此,君黎心中自也明白,谢峰德是个睚眦必报之人,纵然这晚不会出现,也绝不表示他不想来——正如他前一次在梅州城外暂时退却,也不过是为了在有了杀手锏之时卷土重来,而那所谓“杀手锏”,往往是极为狠恶的手段——比如那一架曾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劲弩。

    那个功亏一篑未能取走自己性命的恶人,若知道自己也来了,定不肯善罢甘休吧?而再加上,娄千杉与他,似乎也有着她不肯明言的仇怨。比起对此地一无所知的自己三人,与摩失在一起的谢峰德多少还占据些主动——距离起会之期还有一日,狡诈如他,或许会有很多办法让自己三人难以顺利离去。

    沈凤鸣说,不要妄动,可不动行吗?他可以不试图冒险越界去探究那幻生界的禁区之中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可是谢峰德——这近在眼前的威胁,或许没在沈凤鸣所虑之中吧?

    秋葵与娄千杉总算在帐内憩下了。这是很深很深的夜,没有月,只有昏沉沉并不亮的星。篝火早已熄了。在这样的炎夏,对火的需要似乎也并不那么重了。君黎独自在灭去的火堆边静坐着。他听得见帐内她们的呼吸。那么轻,可他听得出来,她们似乎各怀心事,没有一个真正睡去。

    夜过了快要有一半,忽然听得娄千杉幽幽说话。“师姐,你在想什么?”显然,两个女子的无眠,也并没有互相瞒过。

    秋葵没有回答,或许只是对她摇了摇头。

    娄千杉忽然一笑。“师姐,我想听你唱歌了。”

    “别闹。”秋葵才轻轻地道,“很晚了,快睡吧。”

    “我想听你唱那曲《湘君》……”娄千杉的语气,说不出是撒娇带媚,还是带着种淡淡的怅惘,“你看,这里就是君山了,我们正躺在真正的湘水之上——师姐,我好想念那时候,你唱这首‘湘君’给我听……”

    秋葵没有作声。她知道,那个在帐外的君黎,一定也听到了她们的这一席对话。在禁城那么久的日子里,她从没有一次在他面前再唱起过《湘君》,也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在旁人面前还唱过。可娄千杉说出来了。今时,今地,提起这一曲,是多么不合时宜。那个她曾心许之人,到头来却并不能成为她的湘君。

    “师姐?”娄千杉又轻悄悄道,“你在想什么?”忽地像是一变语气,有些嘻笑,“在想什么人了,对不对?”

    “没有。”秋葵只是淡淡然地将那一切思绪收回,“只是……好久没唱了,不知还能不能唱好。”

    “师姐唱的自然是最好的了。”娄千杉只是轻轻笑道。

    秋葵也微微一笑。她并没有起身,只是仰面,开口轻吟。这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词,她不知此际唱出来,又到底是为了谁。

    娄千杉闭目细听着,帐外的君黎也在听。他依依稀稀听得在那样清雅的歌唱中,娄千杉的声音也在随着轻轻地和。他与秋葵都并不会想到,娄千杉怀念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是那个寒冷的夜晚,另一个人哼着伴她入眠的那一曲《湘君》。

    那一个人也在这洞庭之间,可他不会再对她唱起——她唯一能借以听到的,只有自己深深嫉妒的这个师姐的歌声。她问她,“在想什么人了?”她问的不是那个帐外的倾听者,她试探着的,是那个同样在这湘水之上、这君山之中,那个不知是否能听见这段吟唱的她的另一个“湘君”。

    只是,秋葵的声音压得这般细微,遥远如他,是不可能听见的吧。口口声声恨沈凤鸣如斯,秋葵又怎可能真正在此放声而唱?娄千杉听着,不知为何心中酸楚。师姐啊,你可知,你每唱一句,我便要更恨你一分?你可知我心里想的,是有一天要亲手断送你的幸福,要用这一曲自你们而学来的歌儿,给你送葬?

    她闭目,睡去了,像是那个听着他歌声的夜一般睡去。她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发现那个唱着歌的人其实也在流泪。她仰面躺着,不过是为了——那些泪,不会被人看见。

    谁可知晓,这一曲《湘君》辞儿,这一夜带着的是几个人的不同悲伤相思。君黎大概是懂得秋葵的。他当然知道她那些悲伤从何而起、因谁而生。他没有办法劝解,唯一能做的,只是咬咬牙站起来,远远地避开。可不知何时起,自己的耳目已经这样灵了?他无法走出那歌声的距离。他始终听得见那清雅的声音一如当年初雪的徽州城里,她在客栈等待他的背影。

    可,他能给她的最柔软的心意,也只是一点点内疚了。他还未告诉她,就连那一段树枝,也在梅州城外那个小破屋里,随一场火化为飞灰了。可一切难道不正应该灰飞烟灭才对?这个本应高傲的女子,她还要将那样的怨艾在心中停留多久?还要将一腔情意在这场错误的倾心上悬停多久?她——还看不透、放不下吗?

    他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坐下,默然想起了那一诀新念的“无寂”。在此刻想起“无寂”意,并非因为他要用所谓“无所不寂”来对抗那扰他夜静的歌唱,而是他深深记得朱雀在此诀上的那一句注解。

    这一诀最最重要的要旨,是要他明白,“一切事情都是有选择的”,正如,“无寂”,便是“潮涌”的另一个选择。

    曾几何时,凌厉也在教自己步法时,隐隐约约提到过这一层,“选择”。那是一个高手不得不具备的资质。武学如此,可这又怎可说不是他们的心境之悟——在那许许多多烦杂之中,澄明一心地作出适心之择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软弱之人——软弱到,或许在很多事情上,完全无法拿定主意。可或许是师父逢云的离世逼自己不得不独立而行,仅仅不过一年,自己已变成以往的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样子。如果是在一年多前遇到秋葵,遇到她寄予自己的这一段情,自己会不会根本难以拒绝?可是说到底,那样一个自己,她或许根本不会多加一眼于其上的吧?

    他不知道。一切事情,都无法逆料、无法假设了。他只是在今夜的歌声里忽然恍然有悟。他发现,自己是真正懂得选择了——他不再因任何宛然之音而心旌动摇,他不必再做作,亦不必再慌张。心潮起或心潮落——都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

    是不是朱雀早看透了自己,所以他说,“无寂”这一诀对自己来说,简单得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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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三支之会之期,只剩了最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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