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教主逃了一百步,一直逃到了金钟桥上,这才回首顾盼,熄了眼中的仓皇之意。
他深深凝视身后架在北运河上,渺小如签的锦衣卫桥,双手如猿猴垂落胸前,看见那柳枝船上空空荡荡。
大半个东北的妖灵,萨满教的七成底蕴,此番随着他入京的一众道友,只在还未入直沽,距离三岔口第二座桥前就被玄真教派出一位教众,悉数打杀!
“好好好……”
萨满教主声音好似猿啼,腔声道:“北疆教门,终不知中原大教之盛,关外边鄙,如今倒见识了中土人物。”
“果然是随意派遣出一位弟子,便可灭我萨满教满门!”
萨满教主回忆方才那一拳,只能说是心服口服,那锦衣卫桥上,他便是眼睁睁看着那不过第二境的小辈,口中念念叨叨,每念一句,气势就是一变。
他自持身份没有出手,却没想到那小辈的气势竟然无休无止的提升到了那种地步。
普一出手,便是天崩地裂。
但他心中并无一丝懊恼,只能说这玄真教主的神通,已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
如今是这小辈出手,所以他的驱神大圣变还能逃窜,若是玄真教主亲至,哪怕只是旁边那几个第四境的执事出手,此番他都没有逃的希望。
所以,他只是心服口服,此番他萨满教连和玄真教沾边的本事也没有。
萨满教主朝着远方的锦衣卫桥作了个揖,垂首道:“玄真教的诸位,小巫无能,未曾让各位尽兴。咱们下一回相见,小巫再没资格留手了耶!必全力以赴,拿出手段来和诸位亮亮招……”
说罢便身子一窜,头也不回的走了。
锦衣卫桥上杜小灵微微苦笑,对旁边的几位执事道:“诸位,弟子无能终究留不下他。”
乌鸦点了点头:“教主让你出手,应是没打算留下他。对于本教的大计来说,任何人,哪怕是朽木顽石,鸡鸣狗盗之徒也是有用的。此番出手灭了东北来的一众妖灵,也是他们对你出手,自寻死路之故。”
“萨满教主也是一代人杰,不该死在这里。有这番刺激,下一次出手,他必然全力以赴,如此才能对本教的大计有用!”
乌鸦看向杜小灵的腹部,那里面装着五大仙家的毕生精粹所在。
“祭品到手,这萨满教八百年妖灵的底蕴,还需要你顶上,大祭即将到来,五大支柱只凑齐了三尊,实在不行,就需要你用五妖刑天祭开启第四尊支柱的成就秘仪了!”
杜小灵点了点头:“一切都是为了本教的大计……”
诸多执事齐声道:“一切都是为了本教的救世大计!”
…………
药王庙中窦大憋宝翻着白眼,从眼球下面抽出一根青色的发丝,数根黑线爬满了他的眼皮底下,被他用镊子拔出。
几根头发捻在一起,化为一股,被他抽出。
那头发越拔越长!
不知道发丝在他眼皮底下,一直蔓延到了哪里,就好像头发一直到从骨髓里抽出来一样。
窦大憋宝口中嗬嗬有声……
他张开的口中,也有一束束发丝从喉咙眼里爬了出来,头发丝犹如蔓藤,一直覆盖了扁桃体,而身体其他地方也一样,就好像他浑身每一个窍,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爬着头发丝。
他的皮肤上隆起一个个青色的鼓包,随着鼓包的炸开,一簇簇头发蜂拥而出……
就在此时,贝仙女拎着一口铁锅踹开了房门,打开锅盖,一股夺目的光芒从锅中迸发而出。
诱人的香气随着锅气爆发,空气中的香气犹如无数触手蠕动着。
那玄妙的,至微的香气涌入窦大憋宝的口鼻,无孔不入的,随着他的每一个感官,每一点感知涌上去。
随即,一种本能的,宛若生命最根本处爆发的欲望淹没了窦大憋宝。
强烈的饥饿和食欲在瞬间淹没了他。
窦大憋宝一把推开贝仙女,将头埋到了锅里,根根晶莹剔透的粉丝点缀着焦黄酥脆的肉沫,随着窦老瞎张口吞咽,口中迅速抽吸,疯狂吸入。
他七窍之中,口鼻里面,乃至毛孔中爬出的头发都随之被暴风吸入,抽回了他体内。
贝仙女翻起了袖子,解开了包头的丝巾,略微整理仪容。
清醒过来的窦大憋宝这才呼出了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清明:“太好吃了!”
“我以这道蚂蚁上树激发了你的原始食欲,强化了你的吞咽功能,将发鬼抽吸回体内,人最初,也是最根本的欲望就是食欲,食欲扎根于我们的身体,是我们身体最原始的本能,纵然是那人种入你身体里的发鬼,能够扭曲我们的五感,营造幻觉,操纵身体的感官,但也无法凌驾于进食的欲望之上。”
贝仙女说到这里,却忍不住摇了摇头:“美食带给人们的应该是幸福,这种操纵人食欲,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手段已经近乎黑暗料理……”
窦大憋宝却不管什么黑暗料理,紧张道:“那被我饥渴食欲抽回体内的发鬼呢?”
“我们得想办法把它拔除!不然背后那人始终控制着我们!”
贝仙女道:“它已经被你的食欲消化干净了!”
窦大憋宝这才放松下来,他一点点的瘫软在地上,松开了捂着右眼的那只手,仅剩的右眼已然灰白,刚刚祭献了一只眼睛好不容易治愈了自己的瞎眼的窦憋宝,再一次全瞎。
“窦某半生依靠这一双神眼,风光无量,后半生果然也因为它,被人种种算计……”
窦大憋宝叹息一声:“我已经明白,背后那人究竟想干什么了!”
“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冲龙玉鼻的那位年轻书生牵着驴走进房中,笑道:“窦兄也想明白了?”
“嗯!”
窦大憋宝点了点头:“他先杀了虫王,便是为了掩盖他对虫王动的手脚,一方面是让我们怀疑是玄真教在杀人灭口,然后又将我们引导向那些洋人。”
“洋人偷偷收集仙骨——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异化器官,是他们那个什么畸形人解剖协会想要用仙骨拼凑成一个‘仙人’。”
窦大憋宝说到这里不禁苦笑:“也难怪我们会中计,实在是此番医学交流会,除了我们这些被玄真教设计引来的病人,其他三方——没一个好人。”
“玄真教选定我的破幻神眼、你的冲龙玉鼻、贝师傅的尝道神舌,虫王的天籁神耳,只被幕后那人害了玄微妙发,为了凑齐五官五感,如此煞费周章,必有所图。”
“而洋人更不是好人,害了多少人,才能剜下那么多仙骨。”
“其中有人想用仙骨拼凑什么完全之人弗兰肯斯坦,还有什么真理炼金术,贤者之石……玄真教应该在算计洋人,把咱们的仙骨骗过去,放在了那鲛人身上,拼凑出仙人的雏形。那洋人果然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偷偷给鲛人身上换上仙骨,要复活一个‘仙人’!”
“还好那女洋人知道好赖,告诉了咱们其中的关键。”
“可我们灭杀那仙人之举,显然又被那幕后之人利用了!”
“还有三皇会,也不是什么好人……”
窦大憋宝说着一股怨愤之气,实在难以抒发:“供奉的夜叉王亦是一个邪神,被引诱的采生折割,想要炼制仙丹成仙。给人治病的时候,偷偷换下仙骨炼丹。结果‘仙丹’被洋人偷了拿去复活‘仙人’,仙人被咱们弄死了,他们又盗走仙尸想要炼丹!”
“炼丹长生……特么一群疯子!”
“幕后那人利用洋人复活仙人,利用咱们弄死那仙人,利用三皇会盗走仙尸,一切都在他们掌握之中……”
“哦!也就是玄真教能和他有来有回,咱们现在还不知道玄真教想要干什么呢。估计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让他们和那幕后黑手斗去吧!咱爷们不伺候了!”
“走!”杨书生拍了拍大青驴的屁股,道:“我给窦兄把驴都牵来了!”
窦大憋宝叹息一声,转头对贝仙女道:“咱已经输的一塌糊涂,自是能走,但贝师傅你救了我一命,我得帮你一回。而且幕后那人杀了虫王,未必会放过我们,也必须行险一搏。”
“贝师傅,幕后那人种种下作手段,无非是为了夺走我们的‘仙骨’罢了!”
“仙骨?”贝仙女恍然道:“对了!你们都失去了一部分的感官。可我的仙之舌早已经夺走,移植到了那具鲛人之尸上面……”
窦大憋宝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玄真教的人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你们的仙骨应该只是失去了一部分,比如我失去了左眼,但玄真教却还给我留下了右眼。贝师傅你失去了一部分味蕾,但那只是旧的味蕾,你的舌头并未失去,甚至还有新生的希望。而杨老弟的冲龙玉鼻也是一样……”
“我们依旧还是自身仙骨的主人,此番失去,只是仙骨在蜕变罢了!”
“而那幕后之人则不一样,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然能真正剥离我等的仙骨……如今我已经彻底失去神眼,而杨老弟也被夺取玉鼻。贝师傅,下一个就是你了!”
贝仙女微微沉吟,回答道:“我还是想不到,人本身具有的东西是如何能被夺走的。”
“是的,先前治病的时候,我的味蕾确实被玄妙的医术之道移植到了鲛人活尸之上,但纵然没有了味觉,没有了舌头,我对美食的记忆,对料理味道的敏感却一直未曾失去!按照这样算,那根舌头,应该一直在我的心中。”
“只有哪天,我对世间百味,万味的记忆和感知也被剥夺了。才算彻底失去这根舌头了吧!”
窦大憋宝凝重道:“正是如此!贝师傅,除了本身的仙骨,我们还有修行,就算失去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对宝物本身的灵觉却没有完全失去,只是被我的颓唐、懊恼给掩盖了。那时我眼瞎心未瞎,只是道心蒙尘,我浑然不觉而已。”
“而现在,我本身憋宝之道上的修为,也被完全夺走了!”
“我的心也瞎了!”
窦大憋宝沉声道。
众人一阵沉默,许久杨书生才徐徐开口道:“说到幕后之人是如何夺取我们的仙骨的,我倒有些想法。术法无非是仪轨符咒之流,他夺走我们仙骨的,也应该是一种仪轨,先前我失去冲龙玉鼻的时候,便是闻到了千万妙香,直到一种似香似臭的味道浮现,熏得我目不能视,鼻不能闻,才从此失了玉鼻之能。”
“那应该就是我的神通输给了那似香似臭味道的原因,因为我对世间万香的记忆,竟然悉数被那种味道覆盖。”
“而我失去神眼,虽有早早中了别人的算计,埋下发鬼的原因,也是因为我的破幻神眼反而陷入了幻觉!”
窦大憋宝悚然一惊:“是啊!区区鬼发,如何遮得住我的破幻神眼的?是我颠倒了前后因果,并非我中了鬼发,才产生幻觉,而是我的神眼先被破,才被幻觉趁虚而入!”
“杨老弟,你闻到那股似香似臭的,是什么味道?”
窦大憋宝连忙追问。
杨书生有些迟疑,他低头思索,良久才道:“我觉得,应该是铜臭!”
窦大憋宝睁开那瞎了的右眼,对贝仙女道:“贝师傅,你看看我的眼睛。”
贝仙女凑上去,盯着那灰白的瞳孔看,她聚精会神眼神直透过窦大憋宝的瞳孔,宛如看向一口无底深渊,不断地陷入其中……良久,贝仙女突然被人一拍肩膀,才得以从那瞳孔中把眼神拔了出来。
“是钱眼!”
贝仙女凝重道:“你的瞳孔中有一钱眼,所以之前种种,却是你在透过钱眼看人!”
“铜臭钱眼!”
窦大憋宝低声喃喃:“这下我知道我们的仙骨是怎么被人夺走的了!世间除了钱,还有什么能如此轻易能夺走别人东西的?”
“贝师傅,此人的神通必定和钱有关,我们都是俗人,越是俗人,越是脱离不了他的那一枚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