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狭隘,不断逼近,吞噬着二人仅有的空间。
肌肤被迫相抵相触,越来越贴近的脸庞只能交错而过,但四面八方的冰墙里又再度流涌出来无数清澈见底的河水,逐渐将这片空间里的细缝填满。
继而又再度凝结成坚冰。
两张交错而过的脸颊就被那蔓延的厚冰墙严丝合缝地撑挤上来,被迫贴挤在一块,二人脸颊与脸颊变形紧紧相贴,从未有过的距离,从未气息如此相近。
沧南衣这些年来,名义上徒弟收得是多。
可大多情况下,她高坐明堂,高坛之下,信徒万千,便是她亲收弟子,不过也是遥隔云端仰望远看。
虽说百里安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是第一个正式行了拜师礼的后生晚辈,亦是在尚未成为她徒儿之前,便有着轻水、青玄二女都不曾拥有的特殊权利,能够夜夜留宿于她寝殿之中,观读昆仑秘藏神术。
她亦曾在他醉酒胡闹之时,背他归山。
于那黄金海天渊荒劫之下,亦是在冰棺之中有过肌肤相贴。
可那时的她,不曾拥有清醒的意识,纵然冰棺之中相互依叠,却也不似眼下这般肌肤与肌肤贴得如此严丝合缝。
更莫说,此刻两人身上衣衫尽焚烧殆尽,未着寸缕。
便是人世间里的夫妻,也不会有如此亲密之举。
又偏方才在水中时,阿衣舞又亲口点破她心镜之中尘劫缘谁而起。
狭窄逼仄的空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死寂,唯有那厚厚冰墙之中流淌着沉重的流水闷动之音。
耳颈后方,传来女子温和平缓的呼吸,竟未有丝毫错乱。
她平静淡然地抬起手来,修长优美的掌心划破他额前锋利的龙角,鲜血蜿蜒滑落,被染红的雪白掌心贴至他身后厚重的冰墙之上。
纤细修长的皓腕微微发力一推,鲜血纵横流淌,如山河支流一般在玄色厚重的冰墙上蔓延开来。
整个空间里所覆盖着的无边厚重冰墙宛若受到巨大的撼动,隆隆作响。
无法以纯力抵抗推开的冰墙,就这么在她的手掌支撑之下,缓缓推开些许距离。
二人紧贴的身体分开几许,不再是那紧迫压抑、密不可分的接触。
百里安再度惊叹敬佩于娘娘的定力与心性。
在如此境遇之下,仍旧能够面不改色的迎难困局。
肌肤与肌肤相贴,胸膛与胸膛紧密相抵,隔着那细腻柔软的肌肤,他感受着她那平缓的心跳,甚至都没有因为这亲密无间的接触而有任何变化。
以至于,百里安都不禁怀疑方才阿衣舞话中的真实性。
沧南衣虽微微推开了两面排压而来的冰墙,可本就濒死虚弱的身体,在失血过后,脸色愈发的苍白,甚至就连身体,都开始出现了失温的现象。
百里安皱眉道:“你莫要再出手了。”
冷冷的冰光寒色里,女人平静的眼眸里有着点漆之光,她并未回应百里安的言语,静默了片刻,却是这般说道:“是你。”
“什么?”
沧南衣漆黑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百里安,道:“你猜得不错,吾心中所起尘念,缘自于你。”
这平静的目光,冷静的眼神,若非话出自于她口,百里安简直怀疑沧南衣是在同他开玩笑。
百里安嘴角抽动了一下,只觉得这一切发生地太过匪夷所思,他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低声问道:“娘娘……喜欢我?”
若是这样,那还费尽心思收他为徒作甚?
仙辈中人,不是最为看重伦理纲常,身份辈分了吗?
虽说沧南衣未必会受世俗礼法所禁锢,可她也并非离经叛道之人。
可是下一刻,沧南衣却‘噗嗤’一声,轻笑了起来。
身后传来她掌心伤口里淡淡的鲜血甜香气味,眼前女人那双黑水银般的眼珠里折射着泠泠冰色,幽光里勾勒出她的轮廓依旧是清冷的,可彼时,她身上却已不见了平日里给人带来的天生疏离感。
她的笑容很柔和干净,丝毫不像是一个业气缠身的将死之神。
“你倒也不必如此委婉,大可再直接一些地问吾,对你,是不是生出了情谊。”
她的直接坦白,反倒惹得百里安愈发的踌躇不好意思起来。
他眼神莫名心虚地游离开来,一时之间,竟是不太好继续直视她的眼睛。
沧南衣却没有任何的心虚,心理素质符合她那身份一般强大,即便是面对小自己几百万岁的后生少年,她亦是能够坦然平静地继续说道:
“你若当真需要一个答案的话,吾可以认真地告知与你,事实确实如此。”
这突如其来的直球话语,击了百里安一个措手不及,他莫名感到有些无措。
方才都还在极力抗拒与女子异性身体相交接触的身体此刻愈发紧绷,后背拼劲全力似的往后抵靠着,做最大的努力尽可能地拉开两人最大的距离。
他绷着脸,认真说道:“娘……娘娘,虽说素日里你总同我一些玩笑,青玄大人她们也总是抱着那般想法,可我一直视你为长辈,而且我……我觉得我们之间,不适合去思考这些问题。”
沧南衣见他如受惊的兔子般闪避开来,便是死亡恐怖的绝境都不能让他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愈发感到趣意。
她笑了笑,道:“小小后生,竟是这般自恋,吾生长百万余载,何等风流人物的少年郎君没有见过,既是对你生出情谊,便一定是那酸朽不可言说的男女之情吗?”
百里安哑然无语。
沧南衣眼眸斜抬,淡道:“男女之情是情谊,可是这世间舔犊之情,知己之情,手足之情,故剑之情,怀乡之情,万般种种,皆为情谊,吾对你,确是生出了人类应有的感情,可这份感情,倒也并非是吾对你这小后生,生出了什么觊觎的心思。”
七情六欲,八苦九难是每一个仙神必经之途。
只是,她是一个例外。
做为一面干干净净,足以能够盛放得起这世间万千种种诸般欲望执念业劫的镜子,渡人于彼岸的圣人,她需万事从容,顿悟众生诸般苦,身处尘泥万丈却不可溺于其中。
故此,她不应生出任何七情六欲,便是寻常人类再普通不过的情感,她可以感悟领悟,乃至拥有,却绝不可超越那一道线。
故此,她怜悯小山君那悲苦出身,甘愿舍半身因果,也渡她入山,破暗求得一丝光明未来前路,改写这个注定是死局的命运。
纵然付出巨大代价,可她却始终拿得稳,承得起。
只因那山君虽一口一个阿娘唤她,可她始终看万物于过客,将自己摆放在了万物世界之外,未曾在哪个人的身上,停注过太多的情感。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偏生对这个少年,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一开始,于仙陵城的凡间小馆里初遇,她一眼勘破他的本体身份,冷血生灵于夜间出没,再正常不过。
若是换做寻常时分,她山野间见此尸魔暗血生物,随手收之,都不会过心计较。
可偏偏,是在热闹的灯光酒馆里,遇见了这么一个怀里藏着阴白虎,只为偷偷喂肉给虎吃的尸魔少年。
那时候的他,并不强大,本是畏惧这人世阳气聚集的年纪,他不食五味杂谷,却烤得一手好肉,怀襟里藏着小虎,偷偷喂食,与那乡间做客吃席的小童,天真烂漫,心思简单,偷偷带自家土狗子吃肉有何分别。
会养虎的小尸魔,除之无趣,反倒叫她生出了一丝收养的念头来。
可这一时兴起的小小念头,不过波澜不兴。
再到后来,因缘会际,不知怎的,她生出了想要收他为徒的心思。
这般心思往年也常有,可又与这次想要收他并不一样。
或许对于这小后生而言,时至今时今日,都觉得她想要收他为徒,不过是因为那颗水神神源的缘故。
可他却是不知,她所当真源自于此,收取他身上的珠子,强行以神力炼化,以解燃眉之急,亦并非什么难事。
带他入山,囚封于此。
怕是叫他心中当时多少有了些许怨气。
再到后来,传授神术,夜夜相邀,却是真正起了几分托孤的意念。
昆仑净墟于她而言,并非是什么全然放不下值得留恋的存在。
只是她觉得,生而为神,活此一世,所求不多,有始有终,方不愧这一身浩荡神力,天地馈赠。
她努力过,扭转命运,求仁得仁,所得皆所期,所失亦无碍,就当自身此命运为檐下燕,取暖向南,去去就还。
纵然还回不得,也无恙无碍。
沧南衣阅世红尘,皆万生苦相。
读人心,解厄命。
可唯独到了自身,便是如今,都却是不知,自己因何对这少年,生出了缘自何时的牵挂之意。
牵挂……
可谓是再普通常见的情感,出现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木石生出了血肉。
像她这般存在,既生牵挂,业劫渡神,她迟早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血肉枝繁叶茂的生长着,所镜照的七情六欲,长恨七苦爱憎别离,皆会生长在她的每一寸骨血上,最后生长成一个完整的人的模样,成为这芸芸众生的一份子。
沧南衣倒是不介意自己换个活法。
只是凡人化圣,自古未有,可见这个过程,千难万苦,如渡千山百川。
同样的,舍弃天地馈赠的圣人身份,化身成凡,试图去做一个普通女子,其代价,却也不可估量,当以苍生罹难为换。
而今对她而言,那牵挂二字,异于自己平日寻常,可所幸生出的牵挂血肉不过厘寸,可有可无的重量,当止则止,当弃……倒也不必弃。
亦懒得深究,这份情感究竟是属于哪一挂的。
百里安再度回正目光,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从她的那双眼睛里读取到了她真实想法后,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轻嘲般的低笑一声,道:“即是如此,我待娘娘,想来亦是一样的。”
昆仑山于他而言,并非归宿,也无留恋。
世间种族万千,生生死死,起起灭灭。
他若见着一个种族即将覆灭,走到哪里身先士卒,以身挡灾抗劫,未免也太过糟蹋这来之不易的二次生命。
仙族尊者万千,他今世既已不再为仙,帝君祝斩尚在,有些事,倒也非他必须可为。
更莫说,百里安对于昆仑山中的众多妖仙生灵,也并无多深交情。
可他却依旧选择留在这里,伴她同行而半步不退,想来亦是在不知不觉中,回映了娘娘待他的这份情感。
只是双方两人,都不曾察觉到罢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太过朦胧复杂,不可捉摸。
若非身至此界,尘劫洗身而不褪净,想来便是再过个百年,千年,娘娘都不曾察觉这份情感的变化。
沧南衣淡淡一笑,道:“这或许是一个新奇的体验,若是可以,吾倒也不妨可以尝试一下以一个普通女人的身份活下去。”
只可惜,普通女人难承这一身因果。
百里安抿了抿唇,心情逐渐复杂。
他一心想要解救于她,甚至不惜陪她深陷陷阱,可如今看来,倒好像是他没头没脑地闯进了她万年新雪的世界里,留下了几个并不明显,却的确存在的足印。
足印不深,却难以抹灭,足以形成致命的伤。
因果二字,伤人至深,便是连圣人也逃脱不得吗?
看着百里安恍惚迷茫的神色,沧南衣却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神温柔悲悯:“何必自苦。”
百里安眸子水润,目光茫然:“所以因为是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救不了您。”
沧南衣平静说道:“吾活千万载,从不认为死亡是苦厄,而是一场生命旅途完整的终结。”
百里安神色愈发恍惚惘然,撑在冰墙上发力的手臂也逐渐松弛下来。
游荡于冰墙水下的阿衣舞见势不妙,只觉那女人好生了得,竟是连这小子都说服得了。
虽说如今二人身困冰墙,可这小子未必没有其他手段独自离去。
如今那本源珠子已不再那女人身上,论食物珍贵,怕是远远不及当初那般有价值。
她怎能心甘他被劝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