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蔡洲人,死葬蔡洲冢。
这是荆襄蔡氏的生活模式。
已经有多少年了,连蔡瑁自己都不清楚。他父亲小时候就在蔡洲生活,现在死了也葬在了蔡洲,他自己同样也是,如果死了,他也希望自己能葬在蔡洲。
蔡洲是他们的温暖家乡,但是同样也成为了他们难于逾越的囹圄。
蔡氏离开了蔡洲,能算是什么?
蔡瑁不知道。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
大汉所有的士族子弟,不应该都是如此么?
一旦失去了家乡,那么还能叫做什么士族,那不是流民又是什么?
所以大汉天子在的时候,天子只要能保证蔡氏蔡洲的利益,那么大汉天子就是天子,他们每一年都会为天子上缴代为收取的地方赋税。
当然,他们会留下一点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
刘表来的时候,也是只要刘表能保证蔡氏蔡洲的利益,那么自家妹子去填坑,哦,填房,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蔡氏。
曹操来的时候,为了能维持蔡氏的利益,出卖了刘琮,同样也不能说是坏事,毕竟牺牲一人是小,保全全族的利益才大。
对于那些讥讽蔡氏,嘲笑蔡瑁的人,蔡瑁反而觉得很是奇怪,难道这些出言讥讽的家伙,家中就没有父老妻子?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同族子弟?如果说父老妻子,兄弟姐妹,同族子弟要因为什么大义,什么社稷,就要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那么是选择什么?
是选择大义,还是……
别的不提,就简单说大汉如今穷困,需要个人捐助出所有的财产,以度难关,那么捐不捐?
有的人就会装作大义凛然的模样,捐!
然后掏出身上的钱包……
可是如果不仅是要身上带的几百文,而是要在钱庄里的几万文,抑或是整个家族的十几万,几十万……
还会有多少人可以毫不犹豫的拿出来?
反正蔡瑁做不到。
所以他从来不去嘲笑那些不愿意掏出钱来的人。
正所谓己所不欲是也。
自己做不到,就不要去嘲笑旁人。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的人,也不会去嘲笑旁人,甚至还会去理解旁人。因为他们真做过,懂得那么做的痛苦和艰难。
大汉病了。
这是许多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可是病了之后怎么办,才真正区别出高下来。
蔡瑁自己觉得,他才能中下,只能是保全自家而已,超出郡县之外,就是无能为力了。
所以他佩服曹操,也佩服斐潜。曹操和斐潜,是真的在给大汉治病。
曹操是用药。
是药三分毒。
曹操的药,自然有毒,试图去腐生肌,重获新血。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疼痛会让人疯狂。
斐潜更是狠,直接上手就切!
割去那些已经腐烂的病灶,甚至连胳膊都切了。
更是痛彻心扉。
蔡瑁觉得很难评说这两种方式的好坏,或许两种合在一起,内用药,外用刀?
至于评判……
抱歉,蔡瑁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所以蔡瑁两边都不想要得罪。
现在曹仁要求他到宛城调停,蔡瑁表面上答应下来,行动不慢,却在各个环节上似有似无的拖延。直接拖延显然不妥,曹仁也不会同意,但是如果说扣一些细节问题,寻找出一些可以拖延办理的办法来,蔡瑁可是太熟悉了。
就像是后世街道办事处的事业编制人员,加紧干活的时候速度吓死人,慢下来的时候也能磨死人。格式不对,字迹模糊,表格在哪,模版自看,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多干一刻都算他输。可一切都是按照标准,按照流程,按照规范来行事,错都是在旁人身上,他蔡瑁一个弱势群体,又能有什么错呢?
于是乎,等到了蔡瑁车一行出了襄阳,才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就看到了宛城来的败兵……
随行的蔡瑁心腹大喜,便是进言道:『家主,这下我们就不用去宛城了!』
蔡瑁沉默了片刻,却是摇头,『不,错了,我们更需要去宛城!』
心腹不解。
蔡瑁也不多解释,便是让人回去禀报曹仁,说是使命必达,不管如何都会完成曹仁指令云云,随后就下令让一行人继续往前。
向死,方生。
……
……
谁没有妻儿老小?
孤儿。
但是孤儿或许也有一同成长的同伴。
孤儿长大之后,或许也会组建新的家庭,然后又有了妻儿老小。
随时随地都可以舍弃妻儿老小的,不一定都是大人物,但是一定要心狠。
陈斌有妻儿老小,而且他不够心狠。
真心狠的跑了,丢下曹纯像是丢下一条狗。
次一些心狠的,也跑了,丢下无终县的那些援兵,就像是丢下了破旧的包袱。
陈斌也有机会心狠的,可是他想了又想,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没那么做……
这样是错,还是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是,能确定留的是『青山』,而不是『荒山』?
陈斌不能确定,所以他一直到了赵云前来的时候,都还没能真的去抛弃什么,丢下什么,于是就被堵在了蓟县之中了,而且最为关键的问题,是陈斌连完成任务都困难了起来。
赵云没有进城,那么烧还是不烧?
现在这种情况,烧了就是白烧,可是如果不烧,他们在蓟县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没有了继续待着的意义,是不是就可以想办法逃走了?
但是逃走之后,又怎么证明自己不是逃避了职责,根本就没有按照曹纯的指令放火烧了蓟县?
蓟县远处,必然有曹纯留下来的眼线,他们不敢靠近骠骑军,但是远远的看看蓟县有没有火起,倒是不难做到的。
想来想去,都是死局。
陈斌不想要死,只想要求生。
可是上司的要求,家庭的职责,带着家乡兄弟出战,也就自然要有带着家乡兄弟回去的责任,否则就算是死,也不得安宁。
此间种种,压在陈斌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错过了夜间,就是白天,而在白天之中骠骑军在蓟县的秩序渐渐的建立了起来,陈斌等人眼见可以活动的空间越来越来小,已经不能继续再拖下去了,要么就要逃,要么就死。
陈斌几人凑在一起,愁眉不展。
『怎么办?』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抓出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
『骠骑军开始逐户排查,编撰民户了……』
『我说……难道不能就……别那么看着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就装成是蓟县人……』
『你傻,骠骑军不傻!你装,怎么装?就算是你找了个空房子,边上只要有街坊邻居一指认,你还能装?!』
『现在要么就是逃……要么……』
所有人叽叽咕咕,然后说到了最后,便是齐齐看着陈斌。
他们都是同乡人。
陈斌当年算是小伙伴的头,现在也是他们的头,跟着陈斌一起走,一起到了冀州,到了幽州……
现在,也一起面对着生死的选择。
陈斌仰头望着天。
天空晴朗,碧空如洗。
就像是他曾经带着他们一起走出乡村的那一天。
那时他以为,可以功成名就,可以在乱世之中杀出一片天地。
『你们回去吧!』陈斌叹息了一声,『我留下来,晚上点火。这样曹军将来就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老大!这样你会……』
『闭嘴!』
陈斌看了看周边的人。
虽然还是同样的人,但是有些人还是小时候的面孔,但是有些人已经变了模样。
『没事,没事……』陈斌摆摆手,『谁让我是你们的老大呢?』
陈斌笑了笑。
笑容苦涩。
他以为会有人要站出来,替他完成这个任务,但是没想到基本上所有人都默认了。
哈,自己做个老大,果然很失败。
对吧?
陈斌望着天空。
其他的人渐渐的走了,默默的,悄悄的,浑然没有了当年一起从乡村里面成群结队走出来的意气风发。
当年走出来的时候,手臂恨不得横着摆,唯恐旁人不识英雄。 现如今,一个个却缩着脑袋,夹着手臂,唯恐发出声响……
半响,陈斌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身边竟然还有一人,顿时有些热泪盈眶,『你,王二郎……你,你你……』
『呵呵,这个,都尉,那个……』王二郎吞吞吐吐,『上回吃酒你还欠我的钱……那个……啊,没还给我……』
陈斌:『……』
……
……
冀州。
某处庄园。
庄子之内,升腾起了浓浓的黑烟。
庄园之内的冶金工坊,这几天几乎都是连轴转。
庄园管事亲自督阵,白天黑夜都在庄园冶金工坊之处盯着。
而且还不是一个人盯着,是两个管事相互盯着,不仅是盯着对方,也盯着手下的工人。
因为这几天,在冶金工坊之内,炼的不是铁,而是金银铜。
这些都是钱啊!
虽然说在乱世之中,金银如粪土,粮草才是王道,可问题是粮草能存放多久?五年十年顶天了,而且还要防虫咬鼠吃,腐烂霉变。
可金银铜就不一样了。
这玩意藏起来,存好了,五年十年也不会少半分!
幽州失守,冀州自然也就有了危险!
面对危险的时候,有些人勇敢面对,也有一些人面对勇敢。
『这些金银,可都是倾银铺里面的……』一名年轻些的管事低声嘀咕道,『可都是旁人存的钱……郎君这么做,万一有人要来提钱,又怎么办?』
老一点的管事,显然就神态安然多了,『怕什么?来提钱的,总是要证明这些钱是他的钱吧?我们倾银铺在冀州开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保护存钱人的钱不丢了么?』
『什么意思?』年轻的管事有点迷糊,『拿了票号来,还不能提出钱来,岂不是丢了招牌?还怎么说保护存钱人的钱财?』
『谁说提不出钱来?』老管事瞪了年轻人一眼,『你这样说,要是让郎君听到,少不了一顿好骂!』
『是,是,我失言了,失言了……』年轻管事作势,用手在自己脸颊上扇了一下,『小子无状……还请老管事教我……』
老管事嘿嘿笑了笑,没说话。
年轻管事眼珠转了转,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个小酒葫芦,『啊哈,恰巧小子得了些美酒,只可惜小子不懂的这酒好坏,还请老管事帮忙品鉴一二……』
老管事笑呵呵的接过来,『啊,客气了客气了……这酒……好酒啊……』
老管事喝了一口之后,也没有多卖什么关子,他倒不是有意拿捏,而是作为管事,深知所有的知识,所有的信息,都是能力,都是利益的体现,所以就算是一些比较简单的事,都不会无偿的说出来。
孔子他老人家,有教无类还要收一根咸肉呢……
『是这样……和郎君一般地位的,不会排队到倾银铺里面取钱……』老管事嘿嘿笑了笑,『派个人,知会一声,我们就要将钱送过去,那会取不出钱来?』
『哦!这么说来,取不出钱的……』年轻管事恍然大悟,『其实就是……』
老管事哈哈笑笑,『不可言,不可言啊……』
穷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存钱,当天赚的当天花,一文都别想带回家,但是冀州之中,除了贫民,还有一些人从事着各种行业,包括一些手工业和服务业的人。
这些人会有一点余钱,但是这些人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好这些钱。
或许在房屋的角落里面掏个砖,挖个洞,也算是藏钱之地,但终归是有些不方便,也容易丢失。
所以倾银铺是一个折中的选择。
这些人想要在乱世的时候取出钱来,那就难了……
而且往往因为会缺乏应对乱世的手段和资源,就很容易从中产直接跌落成为赤贫。
『所以啊,每逢大乱,大户人家,确实会有些折损,』老管事看着远处的那个枝繁叶茂的树,『但是就像是那树一样,谁也不知道那树的根,藏得有多深……』
那一次的荒乱,他们不是这么过来的?
规规矩矩的存钱放贷,能赚几个钱?
每一次大乱,就是他们发横财的绝妙时机!
天下太平?
和谐共处?
呸!
真要是天下都太平,所有人都和谐共处,那么他们还怎么赚钱,怎么发横财?
……
……
晴空万里无云。
极目四望也看不见一朵云彩,只有这天蓝得让人眼睛发绿,心中发慌。
今年收成不好。
青州之中,一个小村庄里面的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愁云惨淡。
春天倒春寒,第一批种苗死在了田里,好不容易等寒气过去了,补种的禾苗却遇到了旱……
收获的时候不下雨,自然也算是好事,可是这禾苗也没有浆,干瘪的就像是农夫的肚皮。
农夫勒一勒裤腰带,喉咙里面咕噜着,试图捣鼓出一些唾沫来,润一润干涸的嗓子。
可是依旧没有唾沫,只有血腥味……
嗓子眼里面像是刀割,而肚肠里面却像是火烧般的绞痛。
饿啊,饿得头昏眼花,头重脚轻。
更关键的是看着这自家田亩里面的禾苗,眼眸之中就只剩下了深深的绝望。
灾难近在眼前!
去年的收成就不好,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余粮,现如今这收成又是不好……
欠了青苗钱,今年又是还不上了。
老天爷,为什么活命就这么难!这是不让人活了啊!
夜晚降临了,今天眼看就要过去,多少算是熬过去了一天,可是明天呢?
还要熬多久?
几个庄家汉子凑到了一起。
『王老二死了。』
『啊?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一身的骨头,肉没有二两重……』
『咋了,还真下手了?』
『王老二自己愿意……他病了,也熬不下去。他婆娘没吃,他孩子吃了。』
『孩子……要我说,就不该生什么孩子,像我们这样的人,养活自己都难,怎么养孩子?』
『造孽啊……』
众人一阵的沉默。
这就是扎扎实实的,血肉的,延续。
白天,天蓝得让人心慌。
黑夜,天黑得让人恐惧。
『我记得……』
有人缓缓的说道。
『张天师说过,苍天无眼……』
『你疯了么?这话还敢再说?!』
『那你说怎么办?现在看看这禾苗,这收成,今年能不能熬得过去?!年关到时候来催青苗钱,拿什么还?你家丫头送去抵债不成?!还要人家看不看得上!』
『没活路了啊……』
『还能有活路,谁想要走这条路?』
众人又是一阵的沉默。
半响之后,肚子里面的酸水与火烧,终于是涌动到了胸口,弥漫到了眼眸。
『要是真做了……这地方可就待不下去,周边郡县也是不行……』
『那就去幽州!去辽东!那地方没有汉官!』
『去辽东山高路远……』
『谁说要走陆路,我们坐船去!』
『谁的船?』
『还能是谁的船?』
『能成么?』
『总比等死强吧?』
『干……干吧?』
『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
『就今天……当年张天师的事情,难道都忘了?要干就今天晚上动手!成就活,不成就死!』
饥饿引动疯狂,疯狂引发躁动。
血色弥漫。
是年,青州州志记,当中,倒也有些记载,不过么,只有寥寥几字。
『大荒。』
『人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