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很执着的再度表示反对,“别的不说,我在法国还有其他的事业,其他的朋友,假使我开始插手赌场生意,而不是经营纯粹的酒店,他们会怎么想?皮尔卡顿先生会不会对我失望?他还会愿意把他的马克西姆餐厅开到圣特罗佩来吗?拉卡米耶先生如果知道我把他的馈赠用于这种灰色生意,他会不会认为我玷污了他的家族声誉,辜负了好意?是啊,他们或许不会公开表示不满,不会责备我,但他们心里对我肯定不会像过去那么友好了。甚至有可能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名声,会渐渐的开始疏远我。未来我将在法国时尚业举步维艰,再也没有现在的便利了。也许还不得不卖出我在LVMH的股分。要是那样的话,和开办赌场捞的这点钱相比,我的损失无可估量……”
宁卫民的语气虽然温和,但话语的含意却是尖锐的,一下刺痛了律师先生。
这让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不但是他,甚至阿兰·德龙都一样,他们和宁卫民有着本质的不同。
宁卫民的产业很多,考虑问题的角度自然和他们不一样。
“要我说,你恐怕有点过虑了。像他们这样的老派人在法国并不多,何况拉卡米耶那么喜欢享乐,他未必就从不进赌场……”
律师的脸红了,他勉强挤出笑容辩解着。
然而这次宁卫民却直指问题核心,压根没给别人机会再打断自己的话。
“你别反驳,别急着反驳。律师先生,我知道你们法国人里,或许整个欧洲都算上,大多数人都认为赌博和招妓就像是酗酒和吸烟,坏是坏,但这是自己的事,是人性里天然存在的需要,别人无权指责什么。人生苦短,追求享乐无可厚非。可毕竟有人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会介意这些行为给社会带来的负面性,认为赌博是不体面的买卖。”
“尤其对于那些‘老钱’们来说,即使像你所说,他们自己或许也会偶尔赌博,不像他们表面那么高尚,时刻遵循清规戒律。但他们虚伪是一回事,却绝不愿意去和赌博生意沾边。他们忌惮博彩业的坏名声影响到自己和企业的名声,这也是真的。否则他们要是想开赌场的话,哪里还会有别人的机会?”
“而且你或许不清楚,我的国家是百分百禁赌的,参与赌博的人就已经算是违法,开赌场更是重罪。像我这样一个华夏人如果在法国经营赌场,不说会在这里遭致多少嫉妒和恶意,这本身就触犯了我国的法律。那么哪怕是我人在海外,我的祖国依旧可以追究我的法律责任。你们不想看我有家难回,或者身陷囹圄吧?”
“所以我现在给你们讲的不是什么有关道德的问题,也不仅仅有关我切身利益的问题,而是我是否会因为触犯法律,面对牢狱之灾的问题。请原谅我,从我的立场上来说,开这个赌场几乎全是坏处,虽然肯定赚钱,但我失去的会更多,我实在没有办法赞成你们的想法。”
宁卫民绝对是以理服人,他把道理分析得很充分,话说的很实在,该解释的问题也已经足够透彻了,阿兰·德龙和亨利律师都无法否定他的思路正确。
何况阿兰·德龙和亨利律师也不是笨蛋,哪怕宁卫民话里隐藏的一些潜台词他们也听明白了。
道理是明摆着的,“老钱”们都不伸手的行当,一定是有毛病。
这让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后,都冷静下来,重新开始谨慎思考问题。
的确,在法国,大型的赌博公司有两个,占据了主要的博彩市场。
可以说有名的赌场都是国有的。
而私人办的赌场都是以俱乐部的方式出现的,不但在经营上无法和国有的赌博巨头抗衡,而且俱乐部的老板好像都不怎么敢见光,也没有什么登堂入室的大人物。
于是很快,阿兰·德龙就率先想通了,表达了认可。
“我的错,小老弟。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才会冒这么个主意。你说的对,经营赌场不像看上去那么美好,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我不得不承认,我昏了头,这想法太荒谬了。”
然后他悲叹了一声,以他独特的风采像银幕上的“黑郁金香”那样摊开了手,“希望你不会因为我刚才的那些笑话生气。说实话,我没恶意,只是作为一个年华老去的人,忍不住要嫉妒你的年龄和朝气。”
宁卫民被阿兰·德龙的道歉的方式逗笑了,他也大度的回应。
“没关系。你也说了,只是玩笑。而且你这个主意也并非全无意义。我认为你提出要建造一个超出五星级标准的皇宫级别的酒店,这点就很有意思,值得一试。”
律师先生态度也有了转变,他同样心里清楚,宁卫民已经做了最终决定,开不开赌场已经不具讨论的可能了。
只是他可没有阿兰德龙这么洒脱,在听宁卫民这么说还要搞豪华装修时,便忍不住要抬杠。
“是啊,你说的对。我们只看见了赌场赚钱,却没有认真的想一想其中的利弊,的确有点冒失。不过,你刚才的这话是不是也欠考虑了。如果你不打算开赌场的话,那你把酒店打造的这么豪华干什么?这么一大笔资金的投入就是在做无谓的冒险。哼哼,如果样样都要最好的,你算过要花多少钱吗?肯定比你们现在投在圣特罗佩的钱要多得多。一两亿法郎可不够,要我看至少得四五亿法郎,这还不算雇请员工呢,只是基本装修和家具,真要想营业弄不好还得多支出一两亿法郎。我不得不提醒你,圣特罗佩这样的地方,每年只能做三到四个月的生意,哪怕阔佬们的确多,花钱也不在乎,每晚一间房你卖上两三万法郎的房费,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把成本赚回来呢……”
律师的抬杠倒也有几分道理,从收益上来看,投入多风险就大,如果顾客消费额度上不去,收益比就会降低。
好像确实不如精打细算,稳扎稳打,搞个四星级、五星级的酒店标准更靠谱。
然而宁卫民对于经济问题的理解却是远超律师先生的。
“不不,我不这么看。律师先生,有钱人的思维逻辑不是这样的。愿意出几万法郎在圣特罗佩吃一顿饭,或者住一晚的人,根本不会在乎再多花几万法郎。甚至十几万,二十万一晚,关键是他们是否认为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相信我,奢侈的定义,除了优秀的品质、乃至不计代价的考究之外,最忌讳的就是平庸,如果我们要赚最富有的那些人的钱,就要先学会否定寻常,不能搞大众化的思路,就像刚才你们说的,要像对待天神一样对待他们,只为有钱人打造出独一无二的舒适的享受环境,哪怕夸张些也无所谓。反而会更让人印象深刻,容易记住。如果照你们说的,那里的环境真的那么好,那我们就已经成功一半了,值得一试。”
“或许吧。可是,做到这几点就能让古堡酒店马上赚到大钱吗?”律师耸耸肩,他对没有赌场的奢侈酒店就是无法看好。
宁卫民也是实话实说,“不,当然不能,做到这些还得等到时间发酵,还需要更好地长期耕耘。就像这些窖藏的美酒一样。需要时间来慢慢增值。”
“哈,长期?那不又回到老问题上了。这么大的投入还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消耗。连眼下都看不到钱的话,还能对未来有期待吗?”
这下律师真的笑了,“对不起,这笔买卖就不要算上我了。我的钱还是用于投资股票好了,这件事上,我只负责律师该负责的部分。”
这还不算,他还转头对阿兰·德龙说,“老朋友,开酒店难道不是为了赚钱吗?没有好的回报,能算好的投资吗?我劝你也要慎重考虑。”
阿兰·德龙挠了挠头,表情开始呈现出一定的困扰,似乎很是犹豫不定。
片刻后,他选择了亲口问宁卫民,“小老弟,你在商业上的才华,我一直都很钦佩。我个人对你非常欣赏,巴不得能有机会和你一起合伙。等你到了圣特罗佩,你就知道了,我绝对对得起你的信任。但是你也必须明白,我现在已经老了,即使我还愿意演戏,可年龄让我不可能再像十年前那么赚钱。所以你也得给我交个实底,你真觉得这么奢侈的打造一个酒店能赚到钱吗?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宁卫民完全理解阿兰·德龙的心态,知道他在商业上的投资就是晚年的保证,最怕的就是风险,让钱打了水漂。
所以对他的发问一点不介意,反而还有点高兴。
阿兰·德龙没有因律师的态度直接退缩,明知道酒店的投资巨大,还能开口这么问他,已经证明了一种信任。
“是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完全没必要担心什么。我们的酒店一定赚钱,这门生意是有奔头的,也是未来的潮流,你我都能从中赚到数不过来的钱。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有一点你需要明白,这不太可能是马上能见到的结果,需要时间。”
“我知道,人们总是希望快速得到结果,马上得到回报,东西要卖得快,财务报表要令人振奋,盈利要居高不下。这个世上大多数人经商都是这么想的,但这恰恰与奢侈品背道而驰。这是表象法则。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身上,起决定作用的是瞬间性,所以大多数人只能卖大路货,做出大众产品,靠销量赚钱,竞争激烈,利润也低。”
“如果抱有这种逻辑,永远没办法提升我们酒店的层次,你看无论是LV,还是爱马仕,又或是香奈儿和古琦,谁是靠追求周转效率和销售速度发展壮大的呢?他们都能做到专心打磨,精炼自己,归根结底,他们的成功是历史铸就的,最好的奢侈,来自时间赋予的价值。如果图快,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品牌了……”
宁卫民的话让阿兰·德龙听的入神,但律师却不认可,发出了轻笑。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们的投资需要很久才能收回成本?”
“不,我的意思是,这门生意按照这个办法去做,前景无限,好处多极了,而且最难得的是,这门生意只是开头难,投入比较大,而一旦获得顾客的认可,越往后就越容易。”
宁卫民不卑不亢,反弹了律师的干扰,继续对阿兰·德龙说道,“一个人究竟应该怎么谋生,靠什么谋生,这是很值得探讨的问题。许多人都是辛苦劳动才能养家糊口,只有少数人不是,就像你,你是幸运儿,因为你是大明星。你最受欢迎的时候,赚钱是最多的,靠的什么?名气。而且我还知道,作为明星,最主要的经济收入可不是什么片酬,而是接广告,参加商演。”
“所以我的朋友,你不觉得你的职业很有意思吗?你辛辛苦苦拍一部电影,认真揣摩角色,也许还要受伤吃不少苦头,好不容易花费几个月心神俱疲拍完,却只赚个几十万,但是你拍广告,去商演,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就能拿到几百万。而且这些工作,还会进一步提高你的名气,增加曝光度。这合情理吗?难道这种现象就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我干脆这么说好了,其实在我看来,我们未来要兴办的酒店就是像你一样具有潜力的大明星,或者应该说是我们需要极力打造的明星。刚开始的时候需要大量的金钱投入,需要好心力去栽培他,给他机会,让他闪亮,让他被世人认可喜爱。这个过程的确是比较难熬的。但只要他的名气大了,到了名扬四海的时候,就会到我们收获丰厚利益的时候了。”
“这个利益从何而来?当然不可能只从酒店的日常经营上来。那太狭隘了,也太局限了。我们完全可以利用酒店来提升我们产品的格调和层次,举个近在眼前的例子,就像你我酒庄里的酒,专供酒店使用,那价格还会是现在这样吗?我们现在喝的这两瓶酒,至少也能卖出两万法郎。像罗马尼·康帝这样的酒,我们至少能卖十万法郎。还有你不是平时喜欢设计家具吗?把你得意的家具也摆在酒店里怎么样,如果有人感兴趣,我们就高价卖出去。一个你设计的沙发要卖个五万法郎,也对得起你的名气了吧?”
“还有,谁说我们的酒店就只能在圣特罗佩的旅游旺季中赚钱的?谁说淡季就已经没有客人吗?我们完全可以仿效英国的黑池。那里原本一个不起眼的海滨小镇,比圣特罗佩差远了,但利用灯光节和国际标准舞大赛,每年在天气最不好的时候,也能吸引几百万的游客。我们完全可以把淡季也利用起来,自己出资,在酒店办个‘法国名酒会’,艺术展览会,城堡舞会,假面舞会,或是国际象棋比赛,总之,什么高雅,有格调,奢侈享乐,能让有钱人感兴趣,我们就办什么活动。想要让有钱人乐于参加,还可以用奖金额度吸引到公众的关注,有钱人虚荣心最强,自然就不愁没钱赚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和各大时尚奢侈品牌合作。在我们的酒店举办发布会。这方面我们更有天然优势,LVMH、圣罗兰和皮尔卡顿都不成问题。现成的合作关系。等我们买到足够欧莱雅的股票,欧莱雅也会加入进来。总之,这个模式太简单了,就像你拍的电影是无法量产的,而你代言的产品却是可以量产的。而这门生意的诀窍就是这些,相辅相成,良性循环。”
宁卫民的话,此时已经把两位听众完全折服了。
律师已经听傻了,等一缓过神来,就不由自主拍巴掌,“神奇,太神奇了,年轻的先生,对你刚才这些话,我不得不送上我的敬意。我收回我的反对,看来你做生意是有一手,思路完全是另辟蹊径。至少已经把我的想法改变一些了,我现在对酒店总算有点信心了。”
阿兰·德龙更是满心欣赏,看着宁卫民眼神已经再没犹豫。
同时也不忘背刺律师一刀,“你这个家伙,难道又要左右摇摆不定了。算了吧,合作伙伴最起码的信心你都没有。何况你又不是明星,你不会懂得这门生意的诀窍的。所以你还是别掺和了,还是去买股票吧,剩下的,做好你擅长的本职工作就好。”
自作自受的律师这时候是真的气苦,也只能再干一杯日后注定要涨价的美酒,以解惆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