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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一一章 寻路

    浩瀚无垠的黑暗中,不论是立足任何位置,以怎样的方式去观望,只可见遥遥处漂浮着上千颗拳头大小的星辰。

    而盘踞于这般星空之中,背负着这数千星辰的,则是一头古老而巍巨的鼋。

    “鼋负星空,名曰乾始。道从中来,亘古不止”……这,便是乾始帝境!

    乾始帝境从非单一的空间位面,在那鼋背上的数千星辰之中,光景各异。

    有的呈现为风光秀丽的山水,有修道者潜心苦修,有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有十数老者争辩论事,还有的迷雾浸湖,正有老少习剑练拳……

    星辰变幻,不同位面偶尔接壤,又能碰撞不同的事。

    位面迁移不以星辰之主,或是老鼋的意志而更改,而因星辰内各般人事物演化,随之命运、意志等变更而动。

    在那上千星辰中的其中之一,此时便正呈现着一副凄惨画面。

    “啊——”

    尽人还在哀嚎。

    庞大的记忆灌输,就像破坝的洪水,从决堤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他有过挣扎,有过反抗,但种种皆应付不了。

    鼋背上的小男孩俨然失去了沟通的欲望,只剩下折磨和报复。

    “我这是在帮助你啊。”

    他依旧笑吟吟的,手段却如魔鬼。

    每当身下之人扛过一波攻势,便又袖袍一甩,洒下漫天星光。

    “饶妖妖当时红尘历练,费去了毋饶天大资源,她的毅力不错,坚持了半年时间。”

    “其实半年并不足以消化完红尘感悟,但其资质说到底乏善可陈,能接受个七七八八,已属人中龙凤。”

    小男孩说着,从鼋背上跳了下来。

    他老气横秋的将双手负在腰后,绕着疼得弓成大虾的徐小受身外化身踱步:

    “你不一样。”

    “你意之大道根基夯实,也有不下于此世任何人的顽强意志力,能够承受更多。”

    “我估算了下,一个月吧!”

    他竖起一根手指,隔空虚点着徐小受身外化身,略带好笑的说道:

    “一个月便能抵得上饶妖妖的过去,助你夯定红尘感悟,若你悟性够佳,说不得还能悟出点‘轮回’的道理。”

    “悲鸣帝境去过了吧?”

    回应他的,只有双目赤红的尽人的咆哮声。

    连尽人胸口都还没够着的小男孩,跳起来就给了他脑瓜子一个爆栗:

    “瞪什么瞪,我这是对你好!”

    “真以为悲鸣帝境是个好去处,真以为那鬼祖见你能安好心?都是为了全道罢了。”

    他绕了一圈,再度走到尽人身前,抬起头来苦口婆心道:

    “我,才是大好人!”

    “你既然叫我一声道祖,我就许你一些好处。”

    “接下来各方皆醒,神战将至,就你这点微末道行,来个祖神吹口气,就不知道要解体到哪里去了。”

    “听我的,避一避吧!”

    尽人尚有一丝神智,且还能感应到,自己和本尊的联系时有时无。

    当耳闻至此处时,已读出来了些什么。

    这“道祖”莫不是想用自己在这里承受的红尘百态记忆,传给本尊,让其顿悟——以迂回的方式让本尊避开正面战场?

    图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是一个好人……说了你现在痛苦,来日必将感恩。”小男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啧啧再道:“我也不图你们多少回报,届时不要报复我,不要干预我,那就道祖保佑了。”

    道祖?

    你不就是道祖,还来个道祖保佑?

    尽人知晓面前“阿戒”不是道祖,最多半祖。

    那这道祖到底真实存在,还是说只是面前鼋童与道穹苍等道氏族人的一个“希冀”?

    毕竟,道穹苍若欲天机封神,最终所图约莫也是“道祖”这个称谓了。

    天祖已经有了,总不能叫“机祖”吧?

    可这又和面前鼋童道有相左了,除非二人本质上是一人……

    维持理智已是艰难,尽人此刻已根本吱不了声,更很难去认真思考。

    小男孩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倾身而来,呵呵道: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他似乎很喜欢用手指指人,在尽人的惨痛哀嚎下,很不礼貌的指着他说道:

    “回到先前说的,给我亮一下徐小受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放缓一下节奏。”

    “至少,不必像现在这么痛苦。”

    尽人一边对抗着脑海里记忆红尘,一边再思量起这鼋童从头到尾的表现,包括他的习惯性、指引性动作,都在将自己往道穹苍的方向引导。

    他表现得太像道穹苍了!

    他此刻就差将自己困在乾始帝境,当面捏出一个名为“尽人”的天机傀儡,扔到圣神大陆去搅弄风云。

    如此,是个人都会怀疑他是道穹苍的天机傀儡,或者道穹苍只是面前鼋童的一道意志化身。

    可越是如此,越不可信。

    尽人大抵知晓自己是不会死了,他将此刻经历的一切,以及得到的推论,深深记着。

    他相信自己还会有和本尊见面的一天。

    意之大道可以对抗记忆大道,虽说此时招架不住记忆灌输的倾轧,但这鼋童想删除自己记忆也不容易。

    当他尽人身死,本尊再分娩之时,亦或者他从乾始帝境解放,回到本尊身边之时。

    这里发生的一切,本尊将尽数得悉。

    到那个时候,不必自己思考,相信本尊会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那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鼋童就像是尽人肚子里的蛔虫,似真能读出他在想什么,居然回应了他的心声。

    他摇着头,面有唏嘘,复问一遍:

    “如何呢?我的提议。”

    尽人不作回复,也无法回复,只能惨叫。

    鼋童只得长叹,一跳又回到了老鼋背上,撑着鼋背,张目望向天空星辰:

    “那就乖乖在这里待一个月吧。”

    “一个月后,是生是死,是去是留,再看我心情吧。”

    ……

    呜!

    阴风伴身,剑念肆虐。

    八尊谙一袭白色长衫,在荒山之巅随风烈烈而舞,他目色恬然望着北方。

    中元界之北,是桂折圣山,是鬼佛。

    在那鲜有人可见之处,他能视见鬼佛界各地有半圣级鬼灵在悄然自逝。

    每有鬼灵消却,便有一缕缕残识,汇入鬼佛眉心处朱砂之中。

    那是熟悉的气息。

    他的老对手,华长灯。

    数日时间一晃而过,鬼佛之上死神之力越显,剑意愈弥。

    那隶属于华长灯的气息,则从朱砂处溢出,几乎充斥了整个鬼佛的躯体。

    就像是他半年前的身体,内里充斥了华长灯不尽剑气。

    “半日。”

    八尊谙无声呢喃,垂下目光,望向自己双手,一二三四……十根手指。

    对着天光,他蜷起此前八指,独留刚刚长回来的两根大拇指,抬起仔细端详。

    若有外人在这,便能看见日暮时分,八尊谙为遥远处桂折遗址鬼佛双倍点赞的画面。

    “回来了。”

    八尊谙轻喃着,思绪略有波澜。

    他在此地纵散剑念,几有半载之久。

    半年时间,他陆续失去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

    至五感六识尽失,七情六欲皆逝之时,又否极泰来,各般消去,失而复得。

    八尊谙回到了八尊谙。

    他体内不再有横纵交错的剑气,取而代之是全新炼出的剑筋剑骨。

    他的脖颈伤疤消去,八指回归十指,就像是从三十年后的颓然自废,一夜回到了三十年前意气风发。

    事实也是如此。

    八尊谙鬓发都不再有银丝,浊黄的双目回归了质朴的黑白,像年轻了三十岁。

    可那饱经风霜的沧桑感,没有消失。

    他立在荒山有如山石从远古屹立至今,任凭风吹雨打而岿然不动,纵有苔痕染体本真自新。

    可没人为他剥去外身的青苔。

    他便带着三十年走遍大江南北的自己,在此山静默等待,等待华长灯的到来。

    他只剩自己了。

    曾经跟在身边的数把剑,离的离,断的断,再不复左右。

    他又不止自己。

    立于荒山之巅,周遭之地荒的只有山,只有承接不止剑念肆虐力量的方圆百丈之地。

    在往外看去,则可见山脉远处桑榆连成一片,在落日下微映橘红。

    山还在,水还在。

    这天地还在,大道还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剑如我,待叩天门。

    “八尊谙。”

    桑榆林间,快速掠来几道身影。

    八尊谙循声放下为鬼佛点赞的双手,转身望去,是梅老、羊老,以及有过两面之缘的……

    那个平平无奇的人,当真没有任何记忆点。

    此时他肩上正扛着盘膝闭目的徐小受,周身道韵翻涌,显然是在顿悟。

    “红尘道?”

    八尊谙目露讶然,一语道破了玄机。

    李富贵跟着二老来此,心中有波涛难捱。

    半年来他只见过八尊谙大人两面,两次都是受爷在练剑,他有要事相禀。

    就事了事。

    因而,李富贵从未与这位传奇第八剑仙、圣奴首座有过半句交流。

    可此人李富贵神往太久。

    早前在花草阁做事的时候,八尊谙大人便是传奇,是黑白夜子两位阁主都念念不忘的大人物。

    偌大花草阁,雄踞半月湾,情报网辐射整个南域罪土。

    本质上,也不过只是圣奴的一根触手,是在为八尊谙大人做事。

    这会儿正面迎上圣奴首座问询的目光。

    李富贵所感受到的,不止久负盛名第八剑仙的恐怖压迫感,还有真真切切如面祖神般似要被锋利切开的剧烈的疼。

    八尊谙,就如一柄剑。

    剑伫山巅,百丈皆荒,毗邻者无不见血,不可逼视,不可与之抗衡。

    可又在一瞬之间,那种恐怖压迫力,有如烟消云散。

    八尊谙,就只是八尊谙。

    他朴实无华到像是一个凡人,周身无半分剑意,体内无半分灵元,弱不禁风到李富贵感觉自己一巴掌扇过去,圣奴崩盘,第八剑仙身首分家。

    我在想什么啊……李富贵惊慌失措,赶忙收敛思绪,上禀道:

    “受爷说他残意去了天梯之上,逛了五大圣帝世家,在入乾始之后发生异常。”

    “但好像不是坏事,而是好事,他得了红尘百态的感悟,剑道又有精进,正在尝试着……合相。”

    八尊谙目光从徐小受身上挪向他:“合相?”

    李富贵顿时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脑壳都开始嗡嗡嗡,头顶有青烟冒出。

    他只是一介小人物,纵然此前在祖树等前自称了一波李大人,依旧自卑,依旧渺小。

    纵使此前受命于受爷,通过通讯珠和八尊谙大人有过几次沟通,对这道声音并不陌生,依旧惶恐,依旧惴惴。

    “对,合相就是、就是……”

    李富贵要被自己气死了。

    他又不是没见过十尊座,爱苍生什么的,他甚至亲眼见证了陨落。

    怎么到了八尊谙大人面前,表现如此不堪?

    可“就是”了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受爷在悟什么,当即尴尬的将目光投向巳人先生。

    梅巳人一边静心挑选着戒指中的纸扇,神态无比淡漠的说道:

    “我这学生说你资质比较愚笨,修十多相后也只得出了众相平等的普通结论。”

    “他不一样,刚接触红尘道众生相,便想到了‘以百态红尘铸此世道基,以万番轮回定前生根茎’。”

    刷!

    言尽于此。

    梅巳人用力甩出了纸扇,举轻若重的缓缓的摇,啊摇,啊摇。

    八尊谙瞟了一眼,扇面书有:

    “不可同日而语。”

    他忍俊不禁:“您的学生,确实比较厉害。”

    “哈哈哈。”梅巳人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两声,昂首阔步走了几步,也不知道在走什么,总之就是骄傲,“是吧?我也不比侑荼差吧?”

    八尊谙没再理这傲娇老孔雀,看回了徐小受。

    徐小受的状态确实古怪,又似悟道,又似清醒,好像还没完全沉浸进去,他说道:

    “相无高低,却只是尽头处平等。”

    “于同等修行条件下,众生相、两世相对其余各相,有天然压制力。”

    “名剑术你已有所成,合相之道确可在精研一二,但此路我亦不通,前景如何,还得靠你自行摸索。”

    徐小受霍然睁开双眼,果然是在装睡:“这些我懂,说点有用的。”

    八尊谙早就习惯了徐小受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一笑道: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也只能是借鉴。”

    “我想的是,红尘众生相确实可以用来扩宽你两世相的道路,夯实根基,但要以山海凭去渡你轮回凭,这怕是有些难。”

    李富贵一句没听懂,瞪大了眼睛在听,感觉很有收获。

    头皮痒痒的,应该是快要悟出先天剑意了。

    见受爷目光灼灼,对道:“只要红尘剑众生相,不要忘情剑山海凭,再百态红尘化百态轮回,精进我轮回凭,如何?”

    八尊谙点头:“可。”

    “如何个可法,可否藉此叩开玄妙门?”徐小受追问。

    李富贵顿时瞳孔地震。

    确证了一番受爷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严肃的在问这个问题后,他心跳再度加速。

    什么,我还只是太虚,他们已经在聊情剑术第三境界,玄妙门的事情了?

    那不是封神称祖路吗?

    这玄妙门一开,不就是再世剑祖了吗?

    而连受爷此般粗略悟道,都能企及玄妙门一二了的话,他之前修的被八尊谙大人认可了的名剑术,又该到了何种境界?

    受爷都如此,八尊谙大人呢?

    没人回答李富贵的疑问,就连二老,都在等待八尊谙的答案,见其一摇头:

    “难。”

    难开玄妙门!李富贵这句听懂了。

    八尊谙道:“你只经历了一次轮回,还是在彼时悟道之时稍有涉略,若走万世相、轮回凭、玄妙门此路,不如好好走完的你名、上名、太上名之路。”

    这个就是名剑术?李富贵也听懂了。

    八尊谙大人的话一听就感觉很有道理,虽然也不知道是什么道什么理,受爷却不苟同:

    “八尊谙,你格局太小。”

    “名剑术之路我要走,这情剑术之路——剑祖之路本也不弱。”

    “我想问的,是合相之后再合道,可否由二至一,由一归零?”

    二一零?李富贵这下听不懂了,他还想听。

    八爷毫不在意受爷的嘲讽,可他似还真给受爷问住了,眺向远方的目光中多了迷惘。

    李富贵曾听黑白夜子阁主说:

    八尊谙大人就是答案,当人有迷茫的时候去问他,他总能给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他从不似是而非,也无有疑问之时。

    这一次,在面对面的情况下,在受爷的提问后,李富贵竟听到了八尊谙大人不确定的回答:

    “你,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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